说不定,等天子听完自己那个癫悖的想法之后,会立刻派门外的那几个郎卫把自己打将出去吧。
不过,贡禹心中有些“技痒”,能对天子说出自己心中的想法,这是多少人梦寐以求的事情。
昔日,桑弘羊十三岁凭借精于心算入侍宫中,而后得到孝武皇帝的赏识和支持,出任大司农,最终将心中所想变成大汉国策、
错过这个机会,这辈子恐怕就再也没有类似的机会了。
“陛下,恕微臣癫悖,微臣以为‘钱’乃是万恶之源,五铢钱虽好,但应该……”
贡禹停了停,接着说道:“应该废除钱币,一应租税禄赐皆应改为布帛粮食,天下百姓也应以物易物。”
“没有了这阿堵物的利诱,民风会淳朴,百姓更会勤于农本。”
废除钱币,这就是贡禹那癫悖的想法。
所以他说完之后,顿觉得心中畅快,却也做好了被天子训斥的准备。
让他未曾料及的是,天子无动于衷,反而面有笑意,这让贡禹有一些惴惴。
“贡卿的想法确实有些癫悖,但朕准许你说下去,为何你觉得这钱是万恶之源。”
贡禹先是疑惑,但随即也就释然了。
既然天子让他说,那他畅畅快快地说出来就是了。
贡禹稍稍整理了一下心中的思绪,就又滔滔不绝地讲了起来。
在禹贡的心中,天下要兴盛,最重要的就是要有足够的人口。
而人口的增长又与土地、粮食有极大的关系。
“可如今愿意耕种土地的百姓越来越少,在集市上从事买卖货殖之事的百姓越来越多。”
“之所以会如此,全是因为务农能获得利益太少,买卖货殖之事获得利益太多。”
“长久如此下去,终会出现米粟不足的那一天,没有足够的米粟,天下百姓又如何变多呢?”
“人口不变多,我大汉偌大的疆域都空空荡荡,四处野兽横行,异族骚动……如何能称得上盛世?”
贡禹越往后说,情绪越激愤,也越来越癫悖。
但是刘贺却听得非常仔细。
在后世人的眼中,贡禹这番言论幼稚且荒唐——既看不到耕地百姓变少的原因,又没有发现商品经济的意义。
但是,这并不意味着贡禹本人比后世人愚笨。
恰恰相反,在这个时候就能敏锐地察觉到几者之间存在关系,本身就已经是大才了。
只要稍加引导,贡禹自然能想通此事。
“贡卿说完了吗?”刘贺问道。
“微臣……微臣说完了。”贡禹说得口干舌燥,终于是意犹未尽地停了下来。
“樊克,来,上茶!”刘贺向门外喊道。
很快,一壶热茶就摆到了案上。
刘贺亲自为贡禹斟了茶,贡禹受宠若惊,连忙双手接过。
“贡卿说了那么久,想必已经口干舌燥了,来,先饮两口热茶。”
“诺。”
热茶入口,贡禹顿时就觉得一阵惬意,刚才的那一阵燥热消退了下去。
“贡卿,刚才你所说的,朕已经听明白了,但是朕有一些不同的见解,可愿意一听?”刘贺笑道。
“陛下何出此言,微臣聆听圣训。”贡禹说道。
“贡卿刚才说这钱乃是万恶之源,那么朕想问伱,上古洪荒之时尚未有钱,可有恶行?”刘贺说道
“这、这自然是有的。”贡禹犹豫后答道。
“当今的大汉,有人为钱作恶,有人为淫作恶,更有人为权作恶……龚卿认为朕这说得是否妥当。”
“陛、陛下所说甚善,微臣心服口服。”贡禹似乎已经猜到天子要说什么了。
“未有钱时就有恶,有钱之后恶又不一定从钱而来。”
“既然如此,这钱还是万恶之源吗?”
贡禹没有说话,心中已经有了一些触动,只是在等待天子的接着往下说。
“可见,这钱并非是万恶之源,人有无尽的欲望,所以恶的是人的欲望。”
“钱是不分善恶的工具罢了,没有钱,布帛也会带来恶,粟米也会带来恶,权力也会带来恶。”
“废除钱币莫说不可能,就算真废除了也会带来许多的恶果,竹木鱼盐陶器玉石,各郡国自有其物产……”
“如果没有这小小的五铢钱作为沟通,岂不是要以物易物?”
“贡卿身为凉州刺史,想必知道其中的不易,这钱恐怕不能废除。”
天子耐心地解释着,一点点为贡禹理清了心中那乱如麻线的思绪,心中豁然开朗。
终于,贡禹有所领悟地说道:“所以想要让民风淳朴,不在于废钱,而在于用道德和律令约束人的欲望,使其不生恶念。”
“贡卿此言不差。”
“此乃陛下的圣言,微臣拾人牙慧罢了。”贡禹赞叹道。
贡禹对天子又多了几分敬佩,能从这小小的五铢钱阐发到律令和教化上来,天子是真的圣人啊?
只是,天子对钱,是不是太“沉迷”了一些?
刘贺听出了贡禹的钦佩之意,但是他并没有因此而自得。
他将这“钱”的事情说透,并不是为了在贡禹面前炫耀,更是为了让其为自己所用。
“朕征聘贡卿,是想让贡卿为大汉天下做两件事。”
“微臣愿受陛下驱驰。”贡禹由衷地说道。
“
“微臣愿闻其详。”
“水衡都尉每年新铸之钱应有定数,大汉天下所产的货殖有多少,铸钱就应该是多少。”
“铸钱过多,则钱贱物贵,民间原有的钱则会贬其值,士农工商皆会受损。”
“铸钱过少,则钱贵物贱,民间百姓就不愿多产货物,农人工商怠于生产。”
……
刘贺一边说一边拿过一张纸,通过几个最简单的例子,将通胀和通缩的原理、危害和应对之策,讲述了出来。
这半个时辰的时间里,未到弱冠之年的天子尊尊教导,接近知天命之年的贡禹恭敬聆听。
旁人若是看见了,一定会觉得有一些滑稽,但是定然也会被这求知好学的一幕所感染。
终于,在那半壶茶水完全凉下来之后,刘贺将其中的各种关节都讲明白了。
时间仓促,难免有一些粗浅,但是凭着贡禹对货殖贩卖之事的精研,想必很快就会逐渐想清楚其中的关节。
钱币铸造和货物生产之间关系,并不是一件孤立的事情,实际上影响深远。
水衡都尉每年铸造的五铢钱绝不应该只是天子手中的敛财工具,更应该是一只看不见的手,要用来调控天下货物产殖的丰简。
“如何,贡卿对朕所说的这些事都听明白了?”刘贺笑着问道。
“陛下……是如何想到这些关节的?”贡禹捧着那几张写得满满当当的纸,如获至宝,根本不愿意放下来。
这倒让刘贺一时有些语结,他总不能说自己是和西域以西一个姓马的人学的吧。
一时,刘贺就起了玩心。
于是他半真半假地地一本正经地说道:“朕在昌邑国时,曾经遇到过一个名为马刻嗣的老儒,此儒生自述是端木贡的再传弟子,精于货殖贩卖之事,朕向他问学三天,才明白了这些事情。”
“马儒真乃神人也!”贡禹感叹道,他接着又看向天子说道,“陛下也是神人,想必已经尽得马儒真传,可惜微臣未能与马儒相见……”
“贡卿不必气馁,朕已将马公所传之学,尽录于此书之内……”刘贺说罢,从案下摸出了一本线装手抄的书。
此书不厚,封面上写着《钱币货殖学》五个大字。
里面只不过是一些最基础的经济学原理,后世人人都能引用出来挥斥方遒,但是在这个时代仍然具有开创性的价值。
贡禹看着这本书,眼中流露出了一种“贪婪”的光芒。
“此书,朕就赠予贡卿了。”刘贺说道。
“陛下当真?”
“自然是君无戏言!”刘贺说道。
“谢陛下赐书之恩,微臣……”
“贡公先莫谢恩,朕让你去办的事情还未说完。”
“陛下只管下诏,微臣定当舍身而为。”
“朕想让你去水衡都尉担任水衡尉丞,算清楚每年应铸五铢钱之数量,量入为铸。”
水衡都尉是赵充国,但是他是领兵的武将,并不管衙中之事,贡禹可以先当水衡都尉丞,他日再转正。
“陛下……”贡禹一时哽咽,出任水衡都尉丞不仅让他的品秩得到提高,更让他有了施展自己才学的机会。
“贡卿可愿意去担任此职?”刘贺问道。
“陛下有诏,微臣不敢不遵,定会尽全力而行的。”
“好,那朕即刻任命你为水衡都尉丞加中常侍。”
“诺!”
这只是刘贺要谈的
“贡卿,除了这铸钱的事情外,朕还有一事要你去做。”
“微臣恭候陛下下诏。”
“龚卿刚才也说了,大汉想要兴盛,就必须要让天下的人口旺盛,朕希望你在水衡都尉上任之后,同时再想一个问题。”
“如何让天下的人口增长再快一些。”
存人失地,人地皆存;存地失人,人地皆失。
想要控制更大的疆域,就必须要有足够的人口,而要提高生育率,有许多要做的事情。
这是贡禹二十余年来想得最多的另一个问题,他没有想到天子竟然又一次问到了点子上。
这一次,贡禹再也忍不住了,他直接问道:“陛下为何知道微臣对这人口之事也颇为上心?”
这又把刘贺难住了,这次总不能说是看了《贡禹传》得知的吧。
但是很快,刘贺就想到了一个人——贡禹的同窗王吉。
“是王吉与朕说过的,他与你是同窗,对此事也有一些自己的见地。”
贡禹点了点头,并没有起疑心,反而是顺着说了下去。
“以前我等一起读书的时候,王吉确实与微臣讨论过此事,他的看法比微臣的更加直白露骨。”贡禹说道。
这王吉恐怕是最早提出要晚婚晚育的人。
他认为男子和女子都不应该太早行嫁娶之事。
如果嫁娶太早,那么往往未知为人父母之道就先有子女,会因为教化不明而让子女早夭。
与其这样,倒不如等男女懂事之后,再行嫁娶之事。
从刘贺的角度来看,王吉的这个说法是很有道理的,略微推迟一些成婚的年龄,不仅对子女有好处,对父母也有好处。
如果霍光早一些听到王吉的这个“晚生晚育”的说法,那么一定不会那么着急让上官太后入宫。
稍有耐心一些,孝昭皇帝可能就不会早夭了,更不会没有留下子嗣。
真是莫大的讽刺。
“朕听说,这王吉加冠之后才娶亲,二十有五才生子。”刘贺笑道。
“正是,此事在同窗之间,已经成为一段笑谈了,但是微臣反倒赞同他这种看法的。”贡禹笑着说道,已经不似刚才那样局促了。
“如何让大汉子民旺盛,不是一件简单的事情,贡卿不用操之过急,可以先到长安城去走走……。”
“问一问北城郭的那些百姓,看看他们为何不多生养,如何才能生养。”
“只有搞清楚了事实如何,朝堂才能想出合理的方式,引导百姓多多生养。”
刘贺说得很温和,与刚刚“徙民往陵县”时那强硬的态度截然不同。
他深知生养子嗣乃是人之本性,是不能用强力去推行和阻挠的,只有因势利导,才能取得更好的结果。
君臣二人又在温暖的温室殿中谈了半个时辰,才结束了这次谈话。
天子自然完成了得到了一个股肱之臣,而贡禹也是满载而归。
贡禹不仅拿到了水衡都尉丞的任命诏书,还获得了那本《钱币货殖学》奇书,更是在和天子畅谈时长了许多的见识。
这三样东西,都可以让贡禹的生活发生翻天覆地的变化。
……
当贡禹走出温室殿的时候,发现天居然已经阴了下来。
天上没有了日头的照耀,温度变得更冷了,露在袍服外的肌肤像是被针扎着一样疼。
如果是以往,贡禹定然会出口咒骂一句这该死的贼老天。
但是今日不同,因为心情愉悦,所以连这刺骨的寒风都变得清新了许多。
贡禹按了按怀中的那道诏书和那本奇书,心中觉得非常踏实。
今晚回去,要是挑灯夜读了。
如何计算水衡都尉一年该造的五铢钱数量,何时去北城郭查问百姓是否愿意多生养——这两件事情都让贡禹感到兴奋。
如果是往年,年关将至,这寒冷的天气肯定让人懒惰政事,只会想着在家中好好烤火休憩。
但是今日不同,贡禹觉得精神抖擞,似乎有着用不完的气力。
那跋涉了一个多月的辛苦之感更是荡然无存。
希望今年的
也许,自己不只要像陛下说的那样去北城郭,还要去关中的几座陵县,甚至要去关东各郡国,更要去人烟稀少的南国广陵。
跑的地方越多,能够收集到的民意就越多,做决定的时候,才越准确。
想到这里,贡禹脸上的笑意更足了一些,大汉三万里大好河山似乎逐渐铺陈在了贡禹的眼前。
一边的樊克看到贡禹似笑非笑地在院中发呆,心中却在不停地嘀咕着,这使君难道得到了天子什么厚重的赏赐,居然是这副模样。
半柱香之后,樊克再也是忍不住了,他走到贡禹的身边,轻轻地提醒道:“使君,时辰不早了,尚书署就要散衙了,使君要快些去才是。”
“哦,多谢小使君提醒了。”
贡禹对樊克行了一个礼,才匆匆地走出了温室殿的前院,向着少府的方向赶去。
当贡禹的身影从院中消失的时候,刘贺也从温室殿里走了出来。
他毫不顾及自己天子的威严,伸了一个大大的懒腰,再贪婪地吸了几口冷飕飕的空气。
在温室殿里坐了几个时辰,他比所有人都需要透透气。
而刘贺刚在檐下露面,院中那二十个郎卫就全部跪倒了下来,他们中的大多数人都是新进从昌邑来的。
原来剩下的那二十个昌邑郎,如今都已经升任为什长了。
以前,在温室殿或者宣室殿外,往往只有一什的昌邑郎戍守,如今已经增加到了两什了。
“不必多礼,平身吧,朕就四处看看,不会离开此处。”
“唯!”
刘贺在背着手在这长宽约有十丈的院中,一圈一圈地散着步,思考着今日的事情。
而樊克更是一步不离地跟着,看起来有一些滑稽。
今日的事情,似乎一切都很顺利。
眼前的事情应付过去了,将来要做的事情安排妥当了。
似乎没有什么纰漏了。
转到
在几个月之前,他还是在昌邑国工官里的一个奴仆,在几年之前,则是昌邑宫的一个恶奴。
这个什长名叫獾从,几日之前,就是他和另一个名为不敬的昌邑郎,一同带人去“弹压”的丞相府。
整件事情事情办得很漂亮,没有出现任何的纰漏。
“獾从,你今年几岁了?”
“刚满十七岁。”这是从工官里被放还出来之后,獾从
“家中可还有亲戚?”
“没有了,七岁时,全家因为黄河决口死光了,我就被卖到了昌邑宫里。”
“那你跟了朕十年?”刘贺有些惊讶地问道。
“陛下说得对。”
七岁的孩童,又有什么恶心呢?
后来变成昌邑国人见人怕的恶奴,恐怕原因还是在自己这个昌邑王的身上吧。
“在长安城可还过得习惯?”
“习惯,在这宫里的生活,比工官……”
獾从没有说完,自己就腼腆地笑了笑,在工官那段日子,似乎已经成为了过眼云烟。
“在长安可有相好的女儿家?”
獾从脸上更是飞过了一抹羞涩的笑,然后才摇了摇头。
“中郎将说过,昌邑郎职责很重,不可以离开未央宫。”不能离开未央宫,自然是碰不到好的女儿家的。
“放心,来年,朕要为你们所有人娶亲。”
“诺!”
刘贺拍了拍獾从的肩膀,又整理了一番对方身上的扎甲,最后狠狠地再上面锤了两拳。
两人相视一笑。
刘贺走回到了温室殿的檐下,昂起头看向远方。
和魏相、萧望之、贡禹他们看到的景色不同,刘贺还看到了以前若隐若现的乌云,这片云悬挂在天边,忽远忽近。
是时候,将这片云吹散一些了。
刘贺在心中算了算,一个他等了许久的日子终于是要来了。
安排好了魏相、萧望之和贡禹他们,也就少了许多后顾之忧,更埋下了一些伏兵。
“樊克,进去,替朕磨墨,让少府给朕准备一些可以赏赐的礼物。”
“诺!”
是时候,向仲父提出亲政的事情了。
成君妹妹,终于要正式上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