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6章 霍禹的歹事,让老夫对天子有愧

酉时,大将军府的后宅之中,气氛仍然有些紧张。

来往的奴婢们一个个都脚步匆匆,神情紧张,生怕自己会惹出什么乱子来。

平日犯了错,顶多也就是被鞭笞一顿,但是今日不同,犯了错可能是要被打死的。

原因很简单,大将军病倒了,大将军夫人正在气头上。

整个大将军府的后宅很大,又被夹墙分成大大小小许多个院落。

其中位于核心位置的自然是霍光和霍显所住的院落,霍成君也住在此处。

因为这个院落位于整个后宅的中央,所以又被称为中邸。

而此时的中邸,是后宅院气氛最紧张的地方。

这不大的院落中,站了二十多个人,分列在院子中的两边。

右边是霍家后宅的家臣大奴,左边是大将军府的属官和门下吏。

而站在中间的则是大将军府长史陈万年——昨日的午后,大将军就是在他的面前昏倒下去的。

他们交头接耳,满脸忧虑,似乎已经大祸临头了。

昨日,大将军这一昏就是整整两个时辰啊。

虽然后来醒了过来,但是从那之后,他就再也没有在众人面前露面了。

大将军府和别处的府衙不同,掌管着的大汉举国上下的军务,不可以有任何的迟滞。

府里的属官们,此刻个个都是心急如焚,迫切地想要知道大将军如今的病情。

另外,这几日长安城里的风吹草动,他们都早有所耳闻。

更是风声鹤唳,草木皆兵。

他们都是大将军的属官,与霍家是一荣俱荣一损俱损的关系,怎么可能不着急呢?

可是,急归急,他们只能在这里干等着。

没有大将军夫人霍显的首肯,任何人都不能,也不敢进入大将军的寝房。

“陈使君,今日这大将军的病可有好转?”大将军府军司空楚无碍问道。

“我今日也还未曾见到过大将军,你问我,我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来。”陈万年双手一摊,愁眉苦脸地说道。

“这可如何是好,大将军病倒了,有了紧急军务该如何处置?”主簿周安说道。

“大将军昨日不是说过了吗,一般的军务按照成制处理,紧急的军务再呈送进去。”

“陈使君,下官有事要奏,是粮草供应之事……”

“陈使君,下官也有事要奏,是征调民夫之事……”

“陈使君,渔阳太守遣使来报,乌桓贼寇袭击了白檀、滑盐和平谷三城,掳走了数千汉民……”

“羌人近几日也有异动……”

这一下子,属官们顿时就乱了起来,全都朝着陈万年涌了过去,还不停地挥舞着手中的文书。

幸好这些文书已经改成了纸制的,要是简牍的话,恐怕已经把陈万年敲得头破血流了。

大汉是泱泱大国,更是最强大的帝国。

但是不意味着没有外患。

恰恰相反,强敌环饲,那些落后野蛮的异族,总想要从大汉身上啃下一块块肉来。

大汉的心腹大患绝不只是一个匈奴。

所以,大将军府的军务才会如此繁忙。

七国之乱以前,大汉靠分封出去的诸侯王来提防四境之外的异族。

但是随着诸侯王的军权被彻底削减,所有的军务都要由大将军府处置,不仅容易贻误战机,更造成了大将军府的“独大”。

就像此刻,霍光骤然病倒,许多事情竟然就处置不了了。

原本,出现这种意外,就应该由朝堂上的其他将军来代理,可现在只要大将军还在世,那么就没有哪个人敢提出此事。

让旁人代理军务,岂不是要“谋反”?

属官们吵吵闹闹,他们的声音是一浪高过一浪。

在焦急和恐慌的双重压力之下,呼喊的声音也越来越嘈杂。

陈万年没办法控制住局面,被逼得是一个劲儿地往后退。

就在这些属官要越过陈万年,向霍光所所在的寝房冲去的时候,正房的门“嘎吱”一声就被推开了。

众人一愣,立刻就安静了下来。

连同那些家臣大奴在内,所有人的眼光都转了过去。

但是,他们看到的不是大将军霍光,而是大将军夫人霍显。

放在大汉帝国其他的任何一个地方,一个女人出来抛头露面,那一定是会被院中这些男人破口大骂的。

但是现在,他们一个个都僵住了,无一人敢造次。

这不只是因为霍显身份显赫,更因为人人都知道霍显的厉害。

当女人成为男权的象征和代表时,她同样可以拥有无上的权力。

现在,霍显仰仗的就是大将军霍光的权力。

面若冰霜的霍显在院中环顾一周,却没有立刻说话,而是先轻轻地将寝房的门掩上了,才缓缓走到屋檐下。

霍显身材娇小有致,再配上那精致秀美的容貌,与院中这混乱的场景是格格不入。

她不急着看向那群大将军府的属官,而是先把泼辣的目光射向了那些家臣大奴。

“现在都什么时辰了,为何还在此处戳着,还不赶快去料理手上的事情,凑什么热闹!?”

“都是一些懒货,别以为大将军病倒了,你们就可以胡作非为,胆敢装腔作势,当场打死勿论!”

“还不快走,难道是想等着讨赏吗?”

霍显这些话是一句比一句刻薄,泼辣干练的语气一下子就镇住了场中的局势。

这些家臣当中,有五六十岁的老奴,也有二三十岁的年轻人,但是无一例外都被霍显整治过。

如今听到她这么斥责,一个个慌乱地行完礼之后就匆匆离开了。

当家臣大奴尽数溜走之后,霍显才终于悠悠地看向了那些属官。

“让各位使君见笑了,后宅的这些恶奴都娇纵惯了,平时耀武耀威,好吃懒做……”

“如今遇到一点小事就慌乱不堪,简直就是一群废物!”

霍显的话意有所指,只要这些属官的脑子没有坏掉,那么一定听出了那含沙射影的味道。

属官们都见过霍显跋扈的样子,而且见了还不止一次。

他们即使心中有气,也只能是憋着,假装没有听懂其中的意思。

陈万年看出了当下气氛的尴尬,轻轻地咳了两声,让这凝固的氛围稍稍松动,然后才急忙忙地跑到了霍显跟前。

他有些讨好地将刚才的事情从头到尾说了一遍。

“大将军夫人,府中的军务确实繁忙,不可没有大将军主持,如今大将军病了,这军务如何处置,还希望明示。”陈万年说道。

“大将军这几日还不能下床,不重要的文书先压一压,重要的文书每日正午带来此处交给我即可,我会转交给大将军的。”霍显说道。

“大将军处置完之后,各位使君可以在未时的时候来取。”霍显接着说道。

这流程倒是简单,但是这军国大事,却要经由妇人之手传递,似乎不合礼制。

院中的这些属官,虽然都是霍光培植拔擢起来的亲信,但更是自幼读的圣贤书,难免觉得此举有些不妥。

一时间,气氛又一次僵持住了。

要说机灵和谄媚,还得是陈万年,他马上就看出了当下问题的所在,连忙主动向霍显请罪。

“此事倒是下官疏忽了,下官身为长史,应该替大将军分忧,以后这文书就由我来通传,这样免得各位使君费腿脚,也不会打扰到大将军歇息。”

霍显微微点头,对此举表示认可。

那些属官也觉得这符合礼制,纷纷把手中的文书交给了陈万年。

就在属官们草草行礼,准备离开的时候。

一个门亭卒却跌跌撞撞地跑了进来。

“禀告夫人和各位使君,县官派人来了。”

这个不知名的亭卒话音刚落,连同霍显在内的所有人,脸色都一震。

“来、来了多少人?”霍显有些惶恐地问道,刚才的跋扈和嚣张荡然无存。

“就、就四五人。”

众人松了一口气。

“他们说县官有诏令要下给大将军。”

所有人都看向了霍显,此事大将军不出面,那就得由她来决定了。

“大将军身体……”

还没等霍显说完,寝房的门再一次被推开了,接着闯出来的就是一阵剧烈的咳嗽,闻声看去,发现是大将军霍光走了出来。

众人连忙行礼。

“下官问大将军安。”

“嗯,让县官派来的人进来吧,老夫就在这里接诏。”

“诺!”

中邸的院子里,仆人已经安排好了坐榻,霍光端坐其中,霍显随侍左右。陈万年和一众属官,则在院中列队。

院子里本来种满了树,但是如今树叶已经掉光了,尽显萧瑟的模样。

霍光坐得很端正,尽力摆出了一副威严的模样。

但是细看之下,却是面色发黑、嘴唇发白、虚弱不堪。

至于一边的霍显,则与霍光形成了鲜明的对比——脸上那浓重的怨毒的神情,似乎随时都要淌下来。

昨日,霍光突然昏厥,吓得霍显胆战心惊,魂飞魄散——霍光真要是有什么不测,那霍家立刻就会陷入灭顶之灾中。

幸好,吉人自有天相。

霍光昏迷了几个时辰,终于还是醒过来了。

霍显低头看了看自己夫君的头上那散乱的头发。

发现其中又多了不少白的。

夫君为大汉立下了汗马功劳,但是天子竟然如此猜忌夫君,真是昏聩不明!

自认为霍家忠心耿耿的霍显,感到无比愤懑和心凉。

但是,霍显只敢怨天子,不敢恨天子,她恨的是蔡义和张安世那些奸臣。

虽然她知道县官对霍家有了忌惮,但是她仍然固执地认为如果没有旁人挑唆,县官是不会如此绝情的。

霍显越想越觉得恼怒,她紧紧地咬着牙齿,发出了瘆人的“咯吱咯吱”的声音,就连那线条优美的秀腮,也扭曲了起来。

院中的人纷纷侧目,面有惧色地看向了霍显。

坐在榻上的霍光当然也听到了这个声音,他转过身来,缓缓昂起了头,有些不满地看了一眼霍显。

后者意识到自己的失态,有神经质地笑了笑之后,才收敛了脸上那副要“吃人”的表情。

霍光在心中默默地摇了摇头,心中突然有一种异样,一件他许久想不明白的事情,似乎想通了。

自己病得太不是时候了。

前线的捷报如果现在就传来,就是他如今这副模样,又怎么能上朝去和天子“打擂台”呢?

可病这个东西,是天底下最不讲道理的。

在霍光的感觉里,昨日那一闭眼和一睁眼之间,仅仅只是隔了片刻。

但是醒过来之后,他才知道中间居然隔了两个半时辰。

当时,躺在床上的霍光觉得一阵后怕。

眼前自然是浮现起了不久前死去的老丞相杨敞。

眼歪口斜、便溺不畅、浑身发臭、卧床不起……

霍光就算死,也不愿意用这副模样苟活着,受人侮辱。

自己是不是太狠了一些,当时应该给杨敞的次子封侯的,至少让杨敞死得痛快一些。

不过还好,霍光虽然病得突然,但是还没有到那么狼狈的地步。

休息了一个晚上,又把霍显送上来的几大碗又黑又臭的汤药灌下去,居然也就好了五六分。

可虽然能走几步了,却仍然觉得两腿发虚,看什么东西都有重影,右边的身体更是有些酸麻……

不知道这场病,又得要养多久。

不过,和身体上的痛苦比起来,霍光心中的痛更为煎熬。

天子的所作所为,实在是让霍光心寒。

几个月来,霍光可是真心把天子当成了自己的子嗣来教导的,不敢说呕心沥血,也能说问心无愧。

可是,为什么天子的态度一下子就变得如此恶劣?

这个问题,霍光这两日是百思不得其解。

然而,就在刚刚看到霍显那副“吃人”的表情时,霍光突然想到了一种可能性。

难道,自家那个竖子所做的歹事,被天子知道了?为何自己之前没有想到这件可能呢?

霍光背后慢慢地生出了一层冷汗。

被突然吹过的一阵风一激,就更觉得冰冷刺骨。

这凉意,一下子传递到了全身,进而变成一种刺骨的疼痛。

霍光的心神有一些不稳,整个人摇晃了一下,险些就栽倒了下去。

亏得霍显眼疾手快地扶住了霍光,连忙焦急地问道:“夫君,要不要进去歇息?”

霍光再次看向了霍显那张精致的脸庞,再一想到是她将霍禹教成那副德性的,甚至差点毁自己的英名,顿时怒火中烧。

他用力地推开了霍显,沉声说道:“退下!”

一脸惊诧的霍显不知道霍光为何突然震怒,只得有些委屈地退后了几步。

而那些属官更是不明就里,但是哪里敢窥探大将军的私事,一个个都挪开了眼睛,仿佛什么都没有看到。

一阵愧疚混合着恐惧在霍光心中疯狂地滋长着,他心乱如麻,完全不知道头绪在何处。

幸好在这个时候,通传天子诏令的人来到了院中,让众人的视线有了转移的机会。

霍光收敛了一下自己的情绪,若无其事地看着走进院子里来的那几个人。

为首的是天子身边的行人令,后面跟着的是少府下辖的太医。

“门下寺行人令戴宗问大将军安。”戴宗规矩地行了礼,那几个太医官也跟着行礼。

举止之间,看不出太多的异样,似乎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过。

“你是县官身边的近臣,不必多礼。”

霍光淡淡地说道,但是内心仍然是起伏不定,还没有从刚才的骤然乍现的猜想中平静下来。

“陛下说过,大将军是大汉

霍光听不出不知真假,但是也没有戳破,只是微微地点了点头。

“听说伱来宣天子诏令的,老夫现在可要下拜接诏?”

霍光有些装腔作势地说道,看似很强硬,但是恰恰是因为他此刻有一些心虚,所以才想用这份强硬来欲盖弥彰。

“下官来的时候,县官特意交代过,大将军身体有恙,不必下拜接诏。”戴宗说道。

霍光没有回答,他心中有些疑惑,越发想要知道天子这道诏令里的内容了。

戴宗没有让霍光等太久,就拿出了天子给他的那道诏令。

“皇帝诏令!”

在场的人中,除了霍光轻轻坐直了一些之外,其余的人全都跪了下来。

“朕骤闻仲父有疾,寝食难安,特此下诏,仲父痊愈之前,大小朝议,一律停辍,朕斋戒沐浴,祷告上天,为仲父祈福。”

“万方有罪,罪在朕一人,仲父劳苦功高,不因受此病痛之苦。”

众人听完,一下子就都懵了,而那霍显更是似笑似惊。

天子这又是要做什么?

这几日来,天子在长安城有那么多的动作,早已经让整个霍党是人心惶惶了。

而如今这道诏令,不只是流露出了劝慰之意了,更表达出一种敬意和体谅。

尤其是最后的那几句话,已经给足大将军面子了。

“县官还说了,让大将军好好养病,至于其他的衙署,如今都一切正常,大将军不必担心。”

“但是,陛下也说了,大将军府里的军务,只有大将军操持得了,还得大将军来操持,免得出了什么纰漏,大汉离不开大将军。”

戴宗顾不得众人的惊诧,原原本本地将天子的话就说了出来。

随后,他又将那几个太医官请了过来,告诉霍光这些太医是天子专门派来为其治病的。

说罢这些,戴宗就没有旁的事情了,他再次行礼之后,就请辞离开了。

只留下霍光等人,在寒风中不停地胡思乱想。

别人也许是觉得天子释放出了善意,但是霍光看着眼前的诏令,却越发觉得心虚。

尤其是最后的那句“万方有罪,罪在朕一人,仲父劳苦功高,不因受此病痛之苦”。

“罪”,什么罪,哪里来的罪?

霍光刚从心底生出来的那个猜测,越来越笃定——天子一定知道霍禹所做的那些歹事了。

寒风很冷,但霍光的耳朵和脖子却有一些燥热。

从未有愧的霍光,居然生出了一丝愧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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