霍光长叹了一口气,那场已经过去了五六年的朝堂之争,在他的脑海中闪过。
那时,上官桀和燕剌王刘旦屡次上书污蔑霍光有罪,孝昭皇帝非但不信,反而越发亲近霍光而疏远上官桀父子,这为霍光后来发兵平叛埋下了一个伏笔。
“夫人,那时的孝昭皇帝信任老夫,而如今的天子不站在老夫这边。”
是啊,现在与那时最大的不同,就是天子的大义并不在霍光这边。
当年,一边是燕剌王旦加上官桀再加桑弘羊,另一边则是霍光。
最后霍光能够取胜,最大的因素就是孝昭皇帝无条件地信任霍光,着就让霍光有了大义,可以用大义来调动大汉帝国的力量。
有大汉帝国在霍光店的身后,上官桀和上官安父子再如何密谋,也不过是蜉蝣撼树罢了。
但是现在的情形却与当日的情形彻底反了过来。
抛开民心向背不谈,蔡义和张安世等人的身后有天子“撑腰”。
自己这个大汉头号的忠臣,只能处于下风。
这就是霍光越来越觉得窒息的根源。
“夫人,如今看起来,是老夫错看了县官。”
“你我原以为县官只是一时糊涂,才做了这个错事,但实际上……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县官恐怕不会在一朝一夕就能悔过。”
这简单的道理,霍光一旦点破,霍显又怎么可能听不懂——天子就算是被奸臣蛊惑,那也是发自于本心。
“夫君,要不要派人给禹儿他们送信……”霍显颤着声音问道。
霍光转过身来,用深邃的目光看着霍显。
这些话,任宫前天就说过一次。
直到今日,这个提议,霍光仍然不敢想。
而且,这又过去了两天的时间,大军更是不知道在大漠里移到了何处。
就算想要送信,也不是一件简单的事情;就算信能送到,也是远水接不了近渴。
一切都顺利,距离长安最近的田顺所部,最快也要一个多月后才能返回长安。
可要是不顺利的话,此举会引发许多的恶果。
军合力不齐,这是兵家的大忌。
只要有一路大军擅自撤退,那就有可能打乱整个北征匈奴的方略,进而引发不估量的后果。
这样的教训,在大汉帝国不只一次地发生过。
“老夫已经想过了,不能如此行事。”
“可是,明友和禹儿不在长安,夫君恐怕难以让县官醒悟啊。”霍显说道。
“夫人放心,不战而屈人之兵善之善者也。”
“用不了几日,几路汉军的捷报就会从前线穿来……”
“到时候,即使这大军尚未回朝,仍然可成为老夫的助力……”
“那时候,大汉百姓自然就会知道谁才是朝堂上的栋梁。”
“所以,捷报传来之日,就是县官来认错之日。”
“更何况,老夫是大汉的忠臣,又未曾做过任何有损大汉的事情,县官杀不了我。”
霍光虽然有一些专横跋扈,但是对大汉却没有丝毫的亏欠,是朝堂上
无故诛杀朝臣,这是冒天下之大不韪的事情,天子不敢这么做的。
“那夫君的意思,我等还要继续等下去吗?”霍显有些不满地问道。
迟则生变,等下去变数实在太多了,可如今除了等之外,霍光似乎做不了太多的事情。
“明友他们在立下的战功越大,县官对老夫的仰仗就越大,霍家就不会有危险。”
看到霍显还想要发问,霍光又接着说道:“夫人且宽心,此事不必再多言了,老夫自有主张。”
霍光说话的语气很是强硬,霍显虽然想要再劝说几句,但是已经没有开口的机会了,只能失魂落魄地点了点头,目送霍光向正堂缓缓走去。
霍显在年轻的时候,见过太多悲欢离合了,让她对灾祸有一种敏锐的洞察力。
现在,她已经感觉到,一场灾祸正逐渐来到了霍家的上空。
可是,她只是一个妇道人家。
虽然能在夫君的身后帮着出谋划策,但是如果男人真的傲慢起来,她是一点办法都没有的。
如今,自己的夫君就是如此——即傲慢又固执,这可不是一件好事。
虽然霍光刚才说的头头是道,但是霍显却始终觉得有一些不放心。
不能让夫君在这错得离谱的路子上走下去去,自己得再帮他一把。
想到这里,霍显就已经在内心做出了决定。
她离开了正堂,径直就来到了淳于衍的房中。
正值淳于衍要出门,她见到霍显之后,连忙就站住了,恭敬又小心地向霍显行礼。
“你这是要去何处?”
“回禀夫人,我正准备去接两个孙儿来府中。”淳于衍说道,“他们能来府中小住,真是托了夫人的福。”
霍显不动声色地点了点头,未置可否地说道:“今日来找你,是有一事要与你说。”
“禀告夫人,那蔡家和张家的事情,我已经安排下去了。”
“此事有你在做,我很放心,今日找你是有另外的事情。”霍显说道。
“夫人只管吩咐便是。”
“来替我写三封信。”
霍显和淳于衍的身世相仿,但是机遇却非常不一样。
前者在大将军里爬上了高枝,获得了荣华富贵和令人艳羡的权势。
后者则跟着名医在民间打熬,学到了一身高超的医术和识字本领。
霍显生性多疑,并不是很相信那些见利忘义的男人。
平时需要写密信的时候,她总是来找淳于衍带笔。
淳于衍听到这句话之后稍稍松了一口气,连忙就将笔墨纸砚找出来,摆在了案上。
写信是一件容易的事情,至少不违背良心,不用杀人造孽。
霍显轻启皓齿,就将信的内容缓缓说了出来。
这三封信,分别是写给范明友、田顺和田广明的。
内容也很简单,除了抬头称呼不同之外,其余的几乎一模一样。
寥寥数百字,就将这两日来,长安城里发生的事情从头到尾讲述了一遍。
这几位将军都是聪明绝顶的人,只需要将事情的原委告诉他们,他们应该知道该怎么做。
“夫人,写好了。”淳于衍说着,就把这三封信摆开放在了案上,由霍显来查阅。
霍显不识字,根本就看不出个区别来,淳于衍此举仅仅只是表示一种恭敬。
“这些都是按照我所说的写下来的吗?”霍显问道。
“是的,一切都是按夫人所说的写下来的。”
区区妇道人家,居然敢给掌兵一方的朝廷武将写信,这不只是仳鸡司晨了,还是惊世骇俗,更是大逆不道。
但是不管是霍显,还是淳于衍,却并没有觉得丝毫的不妥。
很显然,他们已经不是他们
霍显看着这几封信,她其实只认识其中最简单的那几个字,但是她也知道淳于衍是绝不敢有任何的欺瞒的。
“好,再加上一句。”
“诺。”淳于衍拿起了笔,等待着霍显的吩咐。
“见信之日,尽快返汉,不得迟疑。”
“诺!”
十二个字写三遍,只需要短短半柱香的时间。
看着淳于衍停笔,霍显终于满意地点了点头,拿出霍光的私信改了上去。
不管这十几万大军能不能回来,都至少要先让范明友等人知道此事,预防万一。
每年从田延年那里收到几千万的钱,一半都给了田顺和田广明他们,是时候看看他们对霍家有几分的忠心了。
霍显将信拿了起来,小心翼翼地叠好放入了怀中,自然有信得过的人可以将信送出去。
这三路大军,只要任何一路回来,那么就能起到作用,霍光和霍家的困境也可以立刻解开。
“此事不可对他人提起。”霍显冷冷地说道。
“诺,我知道轻重。”淳于衍低眉顺眼地说道。
霍显起身就准备离开了,她在出门前留下了最后一句话:“你快去快回,看到你的孙儿在府中,我也就安心了。”
“诺。”淳于衍又是一阵心惊。
命运的齿轮转动了起来,每一个人都是独立的个体。
他们基于自己利益做出了理性的选择,但是得到的结果却是他们未必想要的。
随着这三封信的送出,这长安城的局势,也许只会变得更乱了。
……
已经来到正堂的霍光,当然不知道霍显背着自己所做的这件“大事”。
如果知道的话,他恐怕会被气得当场昏厥过去吧。
圣人四面耳听,尚且有看不到的暗处,更何况是霍光呢?
此时,已经是申时了,从早上一直烧到现在的暖道和火墙,散发着猛烈的暖意,让整个正堂都显得有一些燥热。
刚刚用过午膳的霍光,正在审阅午后才呈送上来的军情。
和平日一样,仍然是一些琐碎的事情。
看来,想要前线的捷报,还得再等等。
也许是因为这些军情奏报实在太无趣,也许是因为霍光的午膳吃得太多,又也许是因为这正堂的热力太足……霍光有一些昏昏欲睡。
正当霍光准备小憩片刻的时候,陈万年却匆匆跑进了正堂来。
“大将军,下官有要事上报。”陈万年急匆匆地说道。
疲乏的霍光强撑着抬起了头,他无力地摆了摆手,示意让陈万年说下去。
“已经查清楚了,县官真的去了大司农寺,而寺里大部分属官吏员都、都已经上衙了。”
“嗯?田延年呢?”霍光暗暗觉得有些惊讶。
“田府君此刻正在寺中主持政事,整个大司农上上下下和平日并无二致,据说……”陈万年迟疑道。
“此刻不是你卖弄关节的时候。”霍光愠怒地说道。
“是、是……”陈万年连忙说道,“下官派去大司农的人说田延年被县官赏了一百记笞刑,但是走的时候却又说田延年对大汉有功,来年要给田延年封侯。”
恩威并施,真是好手段啊!
霍光突然之间,对天子多了一分认识。
这天子果真不像是面上那么简单,居然能如此雷厉风行地拿下田延年。
那么,田延年突然“倒戈”也就不奇怪了。
毕竟那是天子,说起来虽然没有亲政,但是亲政也只不过是一个过场罢了。
田延年这个大司农在这发了疯癫的天子面前,没有还击之力。
这种手腕,不是张安世和蔡义那些人可以教出来的,因为这是天子的手腕。
天子到底是癫悖,还是城府深?霍光不得不在心中继续思考这个问题。
“还有何事要奏?”
“丞相府和太常寺那边也有消息了。”
“讲!”
“县官派了两队羽林郎,他们手持加盖了传国玉玺的诏令,去了丞相府和太常寺。”
霍光听到传国玉玺,觉得有一些懊悔,不应该放开这尚书署的。
拿着传国玉玺的天子,几乎可以为所欲为了。
“诏令上写了什么?”
“县官准许丞相和太常乐成告假三个月,这三个月里,丞相府和太常寺的一应事务,均由府中的左贰官员代为署理。”
霍光一惊,天子这是釜底抽薪啊!
“这两个府衙现在如何?”
“已经正常开衙了,与平日并无二致。”
“这任宫和乐成难道都是废物吗,他们此刻就在府中,为何不出面阻止!?”霍光震怒。
前今日,一个个都说得好听,都摆出了要和天子决一死战的架势。
但是到了这真正吃紧的关头,一个个却都躲了起来,连那会缩头的大蔡都不如!
骨头这么软,哪里有一点三公九卿的骨气?!
“县官派出的羽林郎和昌邑郎一直都没有走,而这诏令上还有一句话……”
“何话?”
“敢阻挡左贰官代理政务之人,当场斩杀无论!”
霍光那口火气直冲天灵盖,但是紧接着一下子就泄了下去,他整个人顿时觉得一阵空乏。
完了,这丞相府和太常寺也完了。
天子这一手快刀斩乱麻的手段,玩得真好啊。
霍光又气又恼,胸口一阵猛跳,自己真是小看这个从昌邑国来的天子了。
这个毛头小子居然顺势而为,用两张宣纸和一百羽林郎,就暂时解除了丞相和太常的职位——这往后的三个月里,他们连参加朝议的资格都没有了。
而且,说的虽然是暂时告赐,但是能不能启用,就说不准了。
今日上午的那几道诏令写得很清楚,称病告假超过三个月的朝臣,将会直接罢官不论。
这不仅意味着天子在这场争斗中又赢下了一局,更意味着天子借机定下了两个榜样。
一边是田延年,一边是任宫和乐成。
天子借这两类人,向长安的朝臣传递出了一种信号。
只要你实心任事,那么纵使犯错,也可以保官封侯。
只要你与天子对着干,即使是三公九卿,也可能丢官罢爵。
如果这样的事情只发生一次,那么朝臣们可能还只是半信半疑。
但是联系起天子这几个月来做的那一件件事情,哪一次不是“言必行,行必果?”
这就让天子的诏令有了极强的说服力和威慑力——天子有仇必报,有债必还!
从今日开始,恐怕再也没有人敢用“罢衙”这样的事情和天子对着干了。
突然,霍光发现这少年天子真的不简单。
恩威并施、将计就计、城府似海……霍光恍惚之间竟然似乎看到了孝武皇帝。
这是天子本来的面貌吗?
建昌邑郎、给孝武皇帝上庙号、控制未央宫、重建各宫卫尉寺……
天子在做这些事情的时候,都有各种各样的理由,而且都得到了霍光的首肯。
它们分散来看,一件件都是不起眼的“小事”,但是现在连起来,却铸成一条又粗又硬的铁链。
这铁链一头在天子的手里,一头套在霍光的脖子上——天子只要轻轻扯一下,霍光就会觉得喘不上气来。
更可怕的是,霍光好像根本就挣脱不了。
疼痛再一次从霍光的后脑勺传到了整个头部,强烈的眩晕感,让他差点就栽倒在榻上。
这少年天子比那广陵王胥还要难缠啊。
早知道如此,霍光宁愿立刘胥为帝,也绝不会选这昌邑王登基!
天子那笑眯眯的脸庞扭曲着从霍光的脑海中闪过。
最后,这张脸庞和孝文皇帝、孝武皇帝的脸逐渐重合在了一起。
玩弄权势,这刘氏的血脉还真是一把好手啊,大汉刘氏的天命太强了。
霍光此时,已经不是愤怒和担忧了,而是恐惧,一种发自内心的恐惧。
如果天子真是如同孝文皇帝和孝武皇帝那样的人,霍家的下场和结局可想而知——恐怕连诸吕都不如。
想到这里,一阵恶寒从霍光的后背蔓延到了全身,整个人不由得打起了冷颤。
他想起堂中还有一个陈万年,才尽量让自己平静了下来,用几声重重的咳嗽,掩盖着自己的惊慌和恐惧。
“咳咳咳!”
“大将军要保重身体啊。”陈万年殷勤地说道。
霍光摆了摆手,问道:“那县官此时在何处?”
“听说是往城外的太学去了。”
“太学?”
“正是,大将军可能忘了,来长安城上计核报的郡国官员,都被天子诏到了太学去。”
霍光的头更痛了,整个脑袋似乎要从天灵盖裂成了两半。
这癫悖的天子,搅动这长安城的风云还不够,居然还要将手伸向大汉各郡国去?
一天之内,就连续做了那么多事情,未免太贪心了一些。
愤怒的霍光猛地站了起来,他似乎还想再问一些什么,但是才刚刚张开了嘴吧,整个人觉得天旋地转。
霍光想伸手抓住东西,然后让自己稳下来。
但是整个正堂的屋顶和地板都在飞快地旋转,就连面前的那张几案也忽远忽近。
和这眩晕感对峙了片刻之后,大病未愈而又操劳过度的霍光突然眼前一黑,终于栽倒在了地上。
“大将军!”
这一次,霍光是真的倒下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