片刻之后,戴宗就带着几个昌邑郎来到了院中,站在了田延年的身后。
“陛下、陛下饶命啊!”
“你所犯的乃是欺君之罪,朕没有让你族灭,已经是格外开恩了,你还想让朕如何饶你的命呢?”刘贺笑道。
“来人,打!”刘贺脸上的笑容转瞬即逝。
“诺!”
任凭这田延年如何呼号也不管用了,那四个昌邑郎没有片刻的手软,三下五除二就将田延年腰间的银印青绶剥了下来,呈交给了戴宗。
再接着,他们更是把田延年强行按倒在了地上。
此时,这田延年就如同一只待宰的肥羊一般,只能徒劳地在地上挣扎。
突然遭到横祸的田延年哪里还有一点九卿的某样,嘴里一直发出不似人语的哀求嚎叫声。
这响动惊动到了后宅里的亲眷,似乎也已经跟着乱了起来。
“戴宗,带一些羽林郎,把这后宅的动静弹压下去。”
“诺!”
戴宗领命而去,一阵鸡飞狗跳之后,后宅就安静了下来。
四个昌邑郎两人按住田延年,两人就地取材,从大司农的刑房里找来了笞杖,叉住了田延年的腿。
刘贺缓缓地蹲了下来,似笑非笑地看着田延年。
突然被天子这样近距离地凝视,田延年居然安静了下来,那一双绿豆眼惊恐地与天子对视。
“田卿,要怨就怨你自己做错了事情,不要怨朕,也不要怨仲父。”
刘贺轻声说完,就缓缓地挥了一下手,那两个昌邑郎就片刻不迟疑地动起手来了。
接着,惨叫声不绝于耳,响彻整个大司农寺。
如今的时辰还早,周围都十分安静,四处其他的衙署说不定都能听到这惨绝人寰的声音。
刘贺站了起来,背着手,冷冷地看着惨叫不止的田延年,脸上看不出多余的表情。
院中的卒役一个个更是目瞪口呆,就连那些羽林郎都有些侧目。
笞刑其实很常见。
但是三公九卿被当众处刑,可就是一件稀罕的事情了。
别看这天子平时总是笑眯眯的样子,对宫人也是非常和善,没想到此刻凶狠起来,居然那么骇人。
堂堂九卿,居然就这样被按在地上,说打就打了!?
那其他人要去犯了错,岂不是说杀就杀了。
今日过后,天子的“恶名”恐怕就要传出去了。
刘贺自然看到了众人的表情,他要的就是这个效果。
让天下知道朕也敢杀人,不是一件坏事。
笞刑行刑的速度很快,一炷香的时间,还没等旁人回过神来,两个昌邑郎一左一右,就已经打够了三十下。
刚开始打的时候,田延年还能跟着号叫几声,但是此时那呼喊的声音已经越来越小了。
此时,刘贺终于抬起了手,让两个昌邑郎先停了下来。
他又蹲了下来,又换上了平时那副人畜无害的笑脸。
他看着田延年白得像纸的脸,非常满意。
胸中挤压了许多天的怨气,顿时就消散了许多。
果然,能随意地使用暴力,会让人感到舒畅和快乐。
按照大汉律法,一个官员,即使犯了欺君之罪,也应该由诏狱来审理定刑,轮不到天子亲自来处置。
但是,轮不到不代表不能做。
大汉律法本就是天子意志的体现,从来就不是天子的阻挠和枷锁。
这和刘贺来的那个时代的法律截然不同。
简单来说,只要刘贺不在意风评和民心,他可以在某种程度上滥用手中的许多权力。
之前,刘贺就太看重所谓的名正言顺,以至于处处都畏首畏尾。
如今,是霍光先在暗处公权私用,用“罢衙”的方式威逼天子。
刘贺身为天子,不用一下自己的特殊权力,又怎么算得上是公平呢?
而且,这田延年本就犯了欺君大罪,也着实该打。
打死也应该。
“田延年,还有七十记笞刑,朕数得可还清楚?”
“陛、陛下圣明。”田延年一边“嘶嘶”地吸着气,一边扭曲着脸恭维道。
“那你估摸着自己可还能再挨住剩下的这些笞刑?”
“陛下,微、微臣这条命哪里经得住这样的打,恳求陛下饶了微臣一条命吧。”田延年龇牙咧嘴地说道。
刘贺看了一眼田延年受刑的腰臀,已经隐隐约约地渗出了血。
两个昌邑郎都是实心办事的人,下手非常踏实。
绝不会玩那些“杠头着地”的把戏,这让田延年吃尽了苦头。
这还只是打伤了肌肤而已,再往下打可就是要伤筋动骨了,打完一百记,不死也得残废。
这田延年也是身子骨硬实,否则也早就昏死过去了。
“田延年,朕现在问你,你可知罪?”
“微、微臣知罪了。”田延年哪里敢说一个不字呢。
“那你可想再要回这组绶和官印?”刘贺仍然是一脸笑容地问道。
田延年原本还在半真半假地呻吟,猛地听到天子这句话,一下子就停了下来。
天子的这句话就如同一道亮光,让身处黑雾之中的田延年突然看到了一线生机。
“陛、陛下,微、微臣愿意将功折罪,请陛下给微臣一个机会!”
刘贺脸上的笑容立刻收敛了起来,他站起身来,居高临下地看着躺在地上的田延年。
此刻的田延年,就如同一只蝼蚁,刘贺可以轻而易举地踩死他。
刘贺用眼神向那几个昌邑郎示意,后者立刻不顾田延年的哀嚎,就将他“扶”了起来。
刘贺朝田延年走近了一步,与他只有一步之远,然后一字一句地说道:“现在立刻开衙行事,朕还能饶你一命,敢有任何拖延,当场打死无论。”
“另外,千万别用缓兵之计,更别想去求仲父庇护你,朕打死你之后,大不了去大将军府向仲父跪罪,你觉得,他会为了你与朕翻脸吗?”
刘贺的脸上露出了一抹残忍的笑容,让吃痛的田延年更是恐惧不已。
“可、可是寺里的属官……”
“此事你不用你操心,他们比你更忠于大汉!”
田延年不知天子的安排,更不敢质疑他的安排。
他连忙挣脱昌邑郎的手,忍着痛在天子面前拜了下来,用田家全族的性命赌咒,定会忠于大汉。
刘贺没有再为难他,当下也就让他站起来了。
“朕今日有的是时间,这两个时辰朕就在此处等着,倒要与你看看,有没有属官吏员会来。”
说完,刘贺也不理会田延年的疑惑,来到正堂的上首位,大大咧咧地坐了下来。
“府里的役卒来几个人,给田府君在这正堂里安排坐榻和几案,记得榻上的垫子一定要软,免得他的腰疾再犯!”
很快,就有胆大心细的卒役来将此事办好了。
心中仍然惴惴的田延年看到天子端坐在首位上,是怎么都不自在,但却不敢有任何违背,只能忍着痛乖乖地坐在榻上。
幸好,伤的是腰,跪坐也不至于太吃力。
然而,腰背上的疼痛不算难熬,内心的压力才是最痛苦的。
此刻,天子就坐在他的身后,而他却又看不到天子。
这种感觉,真是芒刺在背啊。
早有传言说天子曾经是如何的癫悖,田延年还不相信,如今可算是亲身验证到了。
田延年暂时脱困了,他的心思是又活络了起来。
他料定寺里的属官吏员没有得到自己的命令,是一定不敢回来的。
自己只要派人去给大将军送信,大将军能够救下自己——至少也可以先让后面的那位离开此处。
心中有所想,立刻就会流露在行动上。他那东张西望又坐立不安的样子,被身后的刘贺看得清清楚楚。
不要抱有希望了,你死心吧。
刘贺倒不着急,拿过几案上的简牍,饶有趣味地读了起来,权当是打发时间了。
很快,就能见分晓了。
……
当刘贺“暴打”田延年的时候,暂领尚书事的丙吉也开始动手了。
虽然丙吉在很长的一段时间里都不显山不露水,但实际上却是一个颇为干练果断的人。
否则几年之前,霍光也不可能让他担任大将军长史。
二十年来,丙吉从品秩低微的鲁国狱史做起,一直到如今的堂堂九卿,官场上那些明的、暗的规矩,他几乎全都知道。
卯时之前,在天子车仗离开未央宫的时候,一早就在少府候着的丙吉,立刻就将少府里的三十多名谒者诏到了堂下。
一般来说,传递诏书由内官和谒者共同来承担,但是谒者的地位显然要比普通的内官要高上许多。
别小看这些谒者,他们虽说承担的是最简单的通传迎送的职责,但是品秩最高可以达到六百石,而且人人还配有三五个卒役供差遣。
此刻,少府正堂前的屋檐下,丙吉正背手而立,他的身边则摆着五张几案。
那几案上放着天子昨日颁布的五道诏令,每道诏令又各有三十份副本。
要是放在以前,这一百五十份诏书就要用到一百五十块素帛,所费也是一笔小小的销。
如今用上了宣纸,这一笔小小的开销也就节省了下来。
丙吉看了看那些找诏令,就又将目光转向了院中的谒者身上。
“今日的这些诏令,是陛下亲自让我等递送到各官衙去的……”
“这关系到大汉基业的安危,关系到长安城的稳定……”
“陛下说了,希望你等不辱使命,将这些诏令一份不落地传递到各处衙署去!”
“做好此事,陛下来日会亲自旌奖你们!”
“诺!”一字胜过千言万语。
少府寺确实曾经被霍党把持。
但不代表所有的属官吏员都是不忠天子之人——霍党控制人心,靠的仍然是“忠于君上”的理由。
在“罢黜百家,独尊儒术”的道德教化之下,天子拥有着世俗和宗教上的双重威望。
霍光代天子行政,都能获得民心;如今天子亲自出面,这些普通的谒者自然无望不前。
接着,这些谒者逐个走到屋檐之下,沉默中将诏令领到了各自的手中。
他们逐一在向丙吉行礼之后,就从院中鱼贯而出了。
这些谒者各自都有要去的目的地,这是昨夜就已经提前和他们交代过的。
很快,三十多匹马载着这些谒者从北阙飞奔而出,向着长安城的不同衙署四散开去。他们会在最短的时间内,将这些诏令送到各处去。
除了这些单个的谒者之外,丙吉还准备了四路由一辆安车和两辆轺车组成的车队。
车队前后的轺车上有锣鼓,中间的安车上则是几个嗓门极大的属官——他们都是丙吉特意挑出来的。
这四路车队的目的地不是任何一个衙署,而是尚冠里、戚里、北城郭和北阙甲
这四处聚居着长安城绝大多数的属官吏员,直接派人当街宣诏,比各个衙署从上到下一层层地传达,要快很多,有事半功倍的效果。
天子的这五道诏令,要在长安行成人尽皆知的态势,唯有如此才能争夺到民心。
得道者多助,失道者寡助。寡助之至,亲戚畔之;多助之至,天下顺之。
以天下之所顺,攻亲戚之所畔,故君子有不战,战必胜矣。
如今,刘贺就要当那个“得道者”,而霍光则要被迫扮演那个“失道者”。
……
卯时将尽,北城郭,许宅门前。
暴室令许广汉轻轻地推开了门,他这是准备去上衙,可脚还没有迈过门槛,许广汉的夫人冯氏就在身后叫住了他。
“你这次进宫,要几日才能回来?”许夫人仍然如以前一样干练,只不过说话的口吻终于是比以往要和缓了一些。
“如今是年底了,衙中有许多的事情要处置,恐怕要五日之后才能回来了。”许广汉回道。
“哼,一个小小的暴室能有多少事情,我看这宫事繁忙是假,你只不过想寻个由头,躲个清闲罢了。”许夫人叉腰怒道。
“夫人,你这是哪里的话,如今即将入冬,宫里过冬要挂的许多……”
许广汉这一本正经的解释还没有说完,就被许夫人给截住了话题。
“莫和我讲这些,你放心,我可不敢耽误你的前程,还等着你来日封侯拜相呢。”许夫人揶揄道。
许广汉不知道如何应对,只能皱着一张没有胡须的脸,不知所措地站在原地。
“如今这天变凉了,你晚上莫要喝太多酒,要是喝垮了身体,还是拖累我们娘儿俩!”
许夫人嘴上仍然得理不饶人,但是却伸手从怀中取出了一个荷包,从里面倒出了一串钱,塞到了许广汉的手里。
这串钱不算多也不算少,约莫有一百钱上下,足够付这几天的酒钱了。
许广汉先是有些不解,但是旋即就明白了过来,他“嘿嘿”地笑出了声,将那带着许夫人体温的钱收进了怀里,还特意按了按才放心。
许夫人看他这般滑稽的样子,不觉也“嗤笑”了出来。
顿时,寒冷的秋意都远远地退散了。
“你这几日能否找个时辰,去见见王府君?”许夫人问道。
“嗯?找他作甚?”许广汉不解地问道。
“找他作甚?当然是找他问问那个竖子刘病己去了何处!”许夫人又有一些恼怒了。
“哦哦哦,夫人,上个月的时候,病已不是自己来说过了吗,他是跟随使团出使西域去了。”
“这都过去多少日子了,哪怕是没有回来,也应该有个音讯,你就对他一点都不上心?”
“这竖子无父无母,而你是他的岳丈,怎可以如此疏忽,可有一点长辈的样子?”
许夫人一口气说了那么多,反倒让许广汉有些糊涂了——她平日不是最讨厌这刘病已的吗,如今为何如此上心?
“莫要这样看我,以前那竖子和平君无名无分,我当然要看得紧些,免得闹出什么笑话来。”
“如今他们都已经订了婚,还是王府君保的媒,已经是一家人了,当然要记挂在心上,“哪有你这般……”
许夫人又一口气说了许多,这许广汉终于是明白过来了,脸上那讨好的笑是更重了一些。
“夫人,我晓得了,晓得了,明日我就去找王府君。”
得到这个保证,许夫人总算是满意地点了点头,放过了许广汉。
就在此时,闾巷的那一头传来了一阵锣鼓声,就将夫妻二人的目光吸引了过去。
不多时,他们就看到三辆马车缓缓驶来。
那前车和后车正在敲锣打鼓,而中车上的人似乎在大声地呼喊什么。
这样的动静很有一些稀奇,许多宅院的门都打开了,人们纷纷走出了家门,涌了出来,围住了那几辆车。
许广汉眼尖,一眼就认出了那几辆车上有少府的章记和旗帜。
“夫人在此等候,我去看看发生了何事,人太闲杂,你就莫要过去了。”
“嗯,你快去快回。”
许夫人站在门边,看着许广汉跑向了远处。
……
此时,那几辆车已经被这条闾巷里的人围了个里三层外三层。
接着,似乎就能听到车上的人似乎在喊什么,引来了周围人的阵阵议论。
大约一炷香之后,在一声极高的欢呼后,围观的人终于四散开去,匆匆地赶回了自家的宅院。
那几辆车也不作停留,又敲锣打鼓地离开了,似乎要往下一条闾巷赶去。
许夫人虽然泼辣能干,但是说到底是一个女人,看到这一幕,心中有一些慌乱。
但是她只能等在原地,垫着脚四处张望,想要找到自家夫君的身影。
终于,许广汉急急地从人群中冒出了头,脚步匆匆地回到了宅院门口。
还没等许夫人开口问,他就有些惊慌地说道:“这长安城恐怕要出大事了!”
说罢,他就把刚刚听到的那五道诏令和打探到的一些消息说了出来。
末尾,许广汉重重地叹了一口气说道:“这大将军糊涂啊,居然要用称病告假的法子威逼天子,这不是要和天子过不去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