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不宜迟,有刘贺亲自坐镇,“帝党”的运转效率非常高——张安世和丙吉立刻就离开温室殿,各行各事情去了。
丙吉带着加盖了天子似印的诏书,在四个昌邑郎的护送之下,直接向尚书署扑去。
尚书署就在少府寺内,位于一个单独的院子中。
根据大汉百官公卿的隶属关系来看,尚书署本身就应该由少府管辖。
因此,硬是要算起来,领尚书事霍光,应该算是少府丙吉的属官。
如今让丙吉来接管少府,也是合情合理。
尚书署所在的这个院落不大,一进一出而已。
正房是领尚书事署理公务的正堂,两侧的厢房里,则是不同的尚书处理章奏的地方。
不管是正堂还是厢房,空间都并不宽敞,甚至可以说是逼仄到了极点。
尚书署的属官吏员不多,加起来不过二十多个人。
权势最高的自然是品秩为千石的领尚书事,而当今的领尚书事正是大将军霍光。
再往下就有品秩六百石的尚书仆射、品秩四百石的尚书丞作为领尚书事的佐官。
再往下,分别有五个有司尚书。
侍曹尚书:负责对接丞相御史章奏。
二千石曹尚书:负责两千石朝臣章奏。
户曹尚书:负责寻常吏民章奏。
客曹尚书:负责外国四夷章奏。
三公尚书:负责刑狱之事章奏。
除此之外,还有五六个协助领尚书任事的无司尚书。
哪怕再加上十多个书佐和十多个役卒,总共不超过五十人。
而除了领尚书之外,尚书署里的其他人不仅品秩低微,权力也不大。
充其量就是品秩更高一些的书佐罢了。
对上,他们主要负责章奏的整理、归类和存档;对下,他们则是负责诏书的起草、誊抄、盖印。
只有领尚书事才能通过处理章奏来决定朝政的走向。
说这尚书署是尚书事霍光的一言堂,其实也不为过。
……
丙吉手持天子亲自定下的诏令,来到了尚书署,他刚在院中露面,尚书仆射陈留寿就领着几个尚书快步走到院中迎接。
霍光不在,少府丙吉就是此处名正言顺的上官。
尚书仆射陈留寿四十多岁,自然也是儒生,据说跟随夏侯胜学的《尚书》,来到尚书署已经有七八年的时间了。
他从无司尚书到三公尚书,在一步一步往上打熬,如今终于当上了尚书仆射。
再往上升的话,自然不是升到领尚书事去,而是会外放到某个郡国去当守相,这样一来也算是走上正途了。
因为尚书署就在霍光的眼皮子底下,所要处理的事情又多与文书相关,所以霍光对他们并不上心,二者关系反倒不密切。
就拿今日这“罢衙”的事情来说,霍光就没有让他们跟着一起称病告假。
陈留寿急急忙忙在丙吉行礼问安:“下官尚书仆射陈留寿问丙府君安。”
“陈使君免礼。”
丙吉上任几个月来,虽然不声不响,却也把少府一应事务都处理得十分妥当。
而他和前任少府乐成比起来,更加严明公正和清廉,所以也就受到了属官们的敬重。
所以陈留寿急匆匆地过来行礼,不只是讨好,也是发自内心地尊重。
丙吉自然对陈留寿也很是了解,看他今日这小心的样子,知道天子让自己做的事情已经有了三分胜算。
丙吉没有像平时一样,用和蔼可亲的笑脸面对陈留寿,而是背着手站在原地,面无表情。
陈留寿自然嗅到了一丝不同的气息,他又看到丙吉身后那几个明盔亮甲的昌邑郎,隐隐觉得有一些不妙。
昨日在朝堂上发生的事情,陈留寿已经听说了。
长安城看起来很平静,但是私底下恐怕已经是暗流涌动了。
陈留寿的品秩不高,自然不会受到太大的影响。
但是身处尚书署,想要完全置身事外,也几乎是一种奢望。
他看了两眼丙吉身后的昌邑郎,似乎在确认院外有没有藏匿更多的兵马。
“陈府君,大将军称病告假了,此事你可知道?”丙吉冷漠地问道。
“今日午间,大将军派人送来了口信,确实说他暂时不能来署中处理章奏了。”
“那大将军可说了哪一日会回来?”丙吉追问道。
“大将军并未言说,只说病愈之后就会回来。”陈留寿如实回答。
“那大将军可有交代过,署中收到的章奏该如何处置。”
丙吉的这个问题正是陈留寿今日头痛的地方。
按照道理来说,领尚书事不在,那么署中之事自然应该由他这个尚书仆射来代理。
但是,现在的尚书署可不是孝武皇帝之前的尚书署。
这里是大汉帝国权力的核心,那些看似平平无奇的章奏,哪一份不是与关乎着大汉天下的大事相关呢。
他一个小小的尚书仆射,再胆大妄为,也不会认为自己可以处置这些天下大事的。
可是又总不能什么都不做吧?所以这就让陈留寿陷入了进退两难的局面。
丙吉从陈留寿脸上看到了难色,就已经猜到了八九分。
看来天子猜得不错,尚书署也是霍光留给天子的一个“考验”。
霍光相当于在对天子说:“这尚书署摆在这里,看陛下有没有本事接过去。”
用天子的话来说,则是“仲父实在是太傲慢一些了”。
天子不仅敢拿,而且拿得是心安理得,拿得毫无负担。
“看来,大将军病得匆忙,居然给陈使君留下了一个不大不小的难题。”丙吉说道。
陈留寿不敢接话,也不敢否定,只是一个劲儿地擦汗。
“无妨,我现在来就是帮陈使君解决这个难题的。”
陈留寿抬头看向丙吉,这个名义上的上官说这句话到底是什么意思。
“陈使君,立刻将署中所有人都召集到院中来吧。”
“府君,下官能不能问一句是因为何事要召集所有的人?”
要是陈留寿平日询问,丙吉一定会好声好气地解释。但是今日不行,丙吉一开始就要在气势上压倒对方。
这是你死我活的斗争——这是来的时候,天子亲自对他的嘱托。
“我是陛下亲自下诏任命的少府,有组绶官印在手,而尚书署归少府管辖……”
“本官要见尚书署里的属官吏员,难道还要向你这个六百石的尚书仆射禀告吗?”
丙吉的这股杀气来得非常突然,让陈留寿一时竟然无言以对。
不管怎么看,他都没有资格在丙吉面前托大。
在天子和大将军之间,他们这些处在夹缝里的属官,又能怎么办呢?
陈留寿又向丙吉行了一个礼之后,连忙就去敲两边厢房的薄木门。
一时间,整个尚书署出现了一种少有的热闹的场面。
大约过了半刻钟,尚书、书佐和役卒就从前到后,全部规规矩矩地站在了正堂的檐下。
没有了这霍光,这尚书署似乎一下子也少了许多威严和神秘。
站在正堂门前的丙吉,将视线在众人脸上扫了一遍,然后才从怀中拿出了一张宣纸。
“陛下有旨,领尚书事霍光殚精竭虑,身染风寒,朕特赐告三月,然章奏不可不整理,朝政不可不处置,即日起,由少府丙吉暂代霍光领尚书事,协天子处理所有章奏。”
诏书甫一念完,属官吏员们立刻交头接耳,一时间院中是议论纷纷。
陈留寿更是大感不妙,一时间居然忘记起来接诏了。
看到陈留寿等人海在犹豫,丙吉继续问道:“陈使君不接诏吗?”
“这、这大将军可曾首肯此事?”
“大胆!”丙吉抬高声音怒斥道。
陈留寿等人连忙把头压得更低了一些,弯曲得像虾一样的脊背似乎还有一些颤抖。
“难道伱刚才没有听清这是县官的诏令吗?”
“居然还问大将军可曾首肯此事?”
“大将军虽然是辅政大臣,但是说到底仍然是大汉的臣子,怎可能阻拦县官的旨意?”
“你的这句话,是想把大将军陷于不仁不义之地?”
“还是想要挑唆大将军和县官的君臣关系吗?”
这顶大帽子扣下来,陈留寿和一众属官吏员哪里还敢有多余的话。
只能乖乖地接下了这道诏令。
丙公说得对,这是天子和大将军的矛盾,他们这些小人物又何必去插手呢?
在核验过诏令上的字迹和印章,确定一切无误之后,丙吉就堂而皇之地入主尚书署了。
这大汉的权利枢纽,被天子收入囊中了。
尚书署中,丙吉坐在了霍光常坐的位置上。
从昨日开始,霍光就再也没有来过尚书署。
但是到此时,署里倒也还没有积累起太多的章奏。
丙吉虽然已经控制住了尚书署,但是他能摆正自己的位置,知道自己绝不能像霍光那样自决朝政。
他要做的是把各种重要的章奏集中起来,然后分类送到温室殿去,让天子定夺。
而这才是尚书署本来应该履行的职责。
至于那些不是那么重要的章奏,要么有成制可以效仿,要么不紧急,都可以先等一等。
丙吉从温室殿里出来的时候,天子给他定下了几条标准,作为处理章奏的原则。
重要又紧急的,立刻送往温室殿。
重要不紧急的,可以先登记造册,择日送入温室殿。
不重要却紧急的,由丙吉带领尚书署的属官自行决定。
不重要且不紧急的,先压在尚书署里,暂不处理。
简单的四句话,就将千头万绪的政事理出了一个大概的头绪。
丙吉对此非常认同,更觉得这种将事情分出轻重缓急的方法颇为新颖,打算在少府当中也如此推行。
尚书署是大汉帝国的心脏和大脑,但是从长安到郡国的各个衙署也有一套运行的成制,所以只要有人在尚书署中做主,也就可以运作下去。
还好,因为积攒下来的章奏还不多,其中并没有重要且紧急的事情,所以暂时不需拿去给县官看。
升任少府之前,丙吉虽然坐过好几年的“冷板凳”——当的是光禄大夫,但是再往前也是出任过有实权的官职的。
鲁国狱史、廷尉右监、车骑将军市令、大将军府长史——这些官职涉及到了刑狱、民政和军政等事务,涵盖了朝堂政事的方方面面。
所以他现在处理起尚书署的这些章奏来,倒也是得心应手,没有遇到太大的问题。
至于尚书丞陈留寿,既然不是霍党,也就没有从中掣肘,配合得非常尽心。
连陈留寿都如此配合,其他的尚书和书佐就更没有从中作梗的理由了。
一时间,整个尚书署看起来居然和平常没有太多的区别。
不到半个时辰,丙吉就把那些细碎事务都处理完了,接着,丙吉就将天子亲自拟定的五道诏书拿了出来。
“陈使君,这是天子的五道诏令,请你现在就命人抄出副本,并且加盖传国玉玺,明日就要派人送到各个衙署去了。”
丙吉就坐在霍光平日所坐的位置上,不动声色地看着陈留寿。
后者的表情最初是平静,但是很快就变成了惊喜、不解、担忧和恐惧。
看来,这陈留寿确实和大将军走得不算近,否则脸上不会是这种复杂的表情的。
“陈使君,你可有什么疑问吗?”
“府君,这真是县官亲笔所写……”
“这是自然,陈使君如果不相信,自可以去温室殿和陛下核验。”丙吉皱着眉头反问道,这陈留寿果然有一些迂腐,居然又问出了这种碰到刀口的问题。
“不不不……”陈留寿知道丙吉误解了,连忙摆手想要解释。
“下官想问的是,这
“那……包不包括我们少府寺的属官吏员呢?”
丙吉一开始没有听懂这句话的用意,当他看到陈留寿眼中的渴望时,才明白了过来。
这陈留寿品秩不过六百石,一个月的钱粮是七十斛,如果家中要养的人口很多,那么也是捉襟见肘的。
看来,他不是质疑这些诏书的合法性,而是在想自己能不能落到一些实惠。
“当然,县官的诏令上写得非常清楚,这份赏赐覆盖长安所有府衙的属官吏员,只要来上衙,就都能领到。”
丙吉的这句话,让陈留寿的脸上一下子就乐开了一朵,颇为真诚地感叹道:“这真是县官的仁政啊。”
“既然陈使君没有其他的疑问了,那就命人誊抄诏书,加盖传国玉玺吧。”
“诺!”
很快,尚书署就在一种喜庆的氛围中忙碌开了,上到尚书仆射和尚书丞,下到书佐卒役,一个个都是喜上眉梢。
大家一边誊抄着诏令,一边小声地讨论起赏赐发下来之后,是存起来应急,还是换成缣帛给家里的妻儿做一身过冬用的袍服。
男人们那憨厚的笑声时不时就从两侧的小阁里传来,让这冰冷的空气中,都有了一些欢快的气氛。
丙吉背手站在正堂的屋檐下,侧耳倾听着属官们的窃窃私语。
他并没有出声阻止。
如果说刚才在温室殿里的时候,丙吉还对天子的应对措施有一点点怀疑,那么现在这点怀疑已经烟消云散了。
丙吉突然意识到,天子看待人心,似乎和他们这些朝臣很不一样,更准、更全。
“他们虽然品秩低微,但却是大汉政令通畅的基石和枢纽,把他们当做人来看,他们自然就会忠于大汉。”
这句话也是天子今日说的,丙吉当时还听得似懂非懂,但是如今已经全部都懂了。
这天子以后恐怕不只是明君,更会是一个仁君。
看来,大汉的朝臣和百姓,是得了福报了。
在尚书署上下一心之下,这五道诏令很快就各自被抄录成了三十份,并且全部都加盖上了传国玉玺。
再往后,就会由谒者把它们传到长安城大大小小的各府衙去——再往后,就是继续逐层通传。
此时,天色已经晚了下来,长安城已经逐渐安静了下来。
下载乃送出诏令已经来不及了,但是明日一大早,各个衙署会收到这些诏令。
到时候,那些今日告了一天假的属官吏员,到底会有多少人回来。
……
戌正时分,北阙丹墀之上,刘贺正在冷风中,独自散步。
来到未央宫之后,刘贺运动的机会就少了许多,所以每天用过晚膳之后,他总会在未央宫四周的丹墀上走一走。
而北阙的丹墀,是刘贺最喜欢来的地方。
此时,天色已全部暗了下来,太阳更是早已沉到了地平线下。
和这浓郁的黑暗相比,身形单薄的刘贺显得非常渺小。
他背着手,迎着风,一直就这样站着。跟在他身后的戴宗和李章,以及昌邑郎们则远远地停在几丈之外,不敢打扰。
从此处向北方看去,可以在极远的北城郭的方向上看到万家灯火——虽然若隐若现,但是却如同天上的银河流泻到人间一样让人着迷。
那里有不少刘贺熟悉的人,咸亨酒肆的关二和张三,许广汉一家,木匠孟班一家……
不知道他们这几个月过得如何,不知道今夜是否又能酣然入睡。
无论如何,刘贺今夜是注定睡不着的。
因为明天,他就要出宫,去接管那几个衙署了。
想到此处,刘贺又转身向东边的尚冠里看去,那里有大将军府,更有许多品秩甚高的朝臣。
此刻,他们想必一定非常得意,而这一晚也会睡得很好。
白天,他们向天子发起了反击。
虽然仅仅只过了一天,但是长安已经有一些乱了。
数百辆运送租赋的马车无处可去,近百名上计的官员在丞相府外吃了闭门羹……
就是这一天的时间,许多谣言就从长安城的角角落落里冒了出来——天子受奸臣蒙蔽,气病了大将军,让朝政凝滞,大汉危矣。
也不知道这是好事之徒自发传出来的,还是有人特意鼓动引发的。
刀枪之战尚未开始,这民心之战倒是要先打起来了。
刘贺准备的《长安月报》和昌邑孤儿也该派上用场了。
今夜,暂且再让仲父好好睡一觉,明天过后,想要再能睡着,恐怕就没有那么容易了。
“戴宗,李章,你们过来。”刘贺侧脸向身后喊道。
“诺!”两人立刻就走了过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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