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县官是何时与刘病己相见的?”张安世问道。
“我是在两个月之前得知此事的,那个时候,县官与大将军可还真的是情同父子。”丙吉笑道。
张安世再次叹了一口气,只不过这次不是因为忧虑,而是因为放心。
天子心思如此缜密,眼光如此深远——大汉天下安矣,大将军危矣。
而在放心之余,张安世越觉得一阵庆幸和一番后怕。
幸好自己谨慎小心,没有将张家与霍家绑在一起,否则如今倒是不知道该怎么办了。
今日,跟在天子身侧,心中虽然同样焦急不安,但是至少名正言顺,不至于受到心中那忠孝之心的谴责。
然而张安世心中又生出了另一个小小的疑问。
这丙吉为何会与刘病已如此熟悉,而天子为何又要将此事告诉他呢。
内心的谨慎让张安世没有把话问出口,只是暗暗地记在了心中。
他今天知道的秘辛已经够多了。
在长安城和未央宫,知道太多的秘密不是一件好事,反而可能带来更多的危险。
“子儒可还有什么疑问?”丙吉问道。
“丙公此番开解恰到好处,让我豁然开朗,我已经知道该如何去做了。”张安世由衷地说道。
“如此就好。”丙吉笑道。
就在这时,天子身边的小内官已经走到了门外。
这个内官对着两人行了一个礼之后说道:“两位府君,县官已经醒了,宣你们进殿议事。”
二人相视一眼,再无多话,就跟着樊克走出了偏殿。
……
温室殿里,刘贺坐在上首位,光禄勋张安世和少府丙吉正一左一右地坐在天子对面。
丙吉年龄比起张安世要虚长几岁,刚刚更是为张安世指点了迷津,所以心照不宣地由他来与天子奏对,上奏今日他们在几个衙署的所见所闻。
而直到这个时候,张安世才发现,这平时不声不响的丙吉,处理实务朝政的能力居然不弱——难怪曾经当过大将军府长史。
可问题就来了,比自己更像“霍党”的丙吉。为何能得到天子毫无保留的信任呢?
难道仅仅是因为他对大汉的忠心吗?
似乎没有那么简单。
不知为何,张安世又想起了刚才两人提起的刘病已。
难道是因为此事吗?
张安世的好奇心越来越重,但是他的胡思乱想很快就被打断了——因为天子开口了。
“听了丙卿的话,朕能不能这么理解,这三个衙署从上到下的属官吏员,几乎都是仲父的人,而如今他们几乎已经全部称病告假了,所以全部都无法开衙。”
“属官吏员倒不一定对大将军死心塌地,受其胁迫者才是多数。”丙吉说道。
这倒是一个好消息,那刘贺所想的法子,应该就能发挥更好的效果了。
“那朕希望你们能给朕一个确切的时间,这三个府衙如果几日不开衙,就会到不可收场的地步?”
这不好算,毕竟不是一斛等于十升这种板上钉钉的事情。
但是既然天子问到了,丙吉和张安世就没有理由说不知道。
一番短暂的讨论之后,他们得出了一个大致的结论。
“其余的事情都还好说,最为紧要的是大司农所辖的租赋征收之事,每天那么多的钱粮粟米和布帛运来长安,如果一连三天都入不了仓,那么恐怕就会造成堵塞。”
大司农管着存放钱粮各仓署,如果这些仓署不能正常收钱收粮,那么从关东地区运来的租赋也就没有了去处。
到时候,堵塞东城郭和官道还是小事,万一遭来各路贼人的惦记,那可就是一件大事了。
虽说这十几年来,大汉始终都是国泰民安,但是在刀尖上舔血的山贼水匪也仍是常有出没,钱粮遭抢的事情不能禁绝。
到时候,堵在官道上的这许多钱粮,就如同一只只待宰的肥羊,一定会引来许多贼人的觊觎。
面对这财物的诱惑,许多好人恐怕也会变成坏人。
而为了护住这些钱粮,不知道多少亭卒、属官和吏员要在外打熬,自然更会让人心浮动。
丙吉说的三天,恐怕已经说得十分保守了。
刘贺听着,心中立刻就有了更明确的想法。
不管仲父发兵几路来犯,只要打掉那闹得最凶的一路,其余的几路自然也就安生了。
“如今,这三个府衙就如同仲父派出的三路大军……”
“其中大司农这一路大军的战力最强……”
“朕以为,这朝局如战局,不管仲父几路大军前来,只要能扑灭气势最凶的那一路,不仅可以灭其实力,更可以灭其士气。”
“所以,朕决定先将大司农这一路大军击退,如此一来,其余两路大军自然也就会不战而退了。”
刘贺缓缓道来,当讲完那最后一句话,抬起右手拍向了面前的几案上——这一刻,他还真有一些运筹帷幄的将军模样。
天子的这番类比非常恰当,张安世和丙吉也非常认可。
“陛下对兵法颇有研究,真是让微臣佩服。”张安世发自内心地说道。
这“奉承”倒让刘贺有一些不知所措了,他转瞬笑道:“朕只不过是从赵充国老将军那里学到了一鳞半爪而已。”
这哪里是什么赵老将军的真传呢,分明是“离得胜”将军的真传啊。
“陛下,那我等应该如何对付大司农这路大军呢?”
大司农田延年,这个人,刘贺是有印象的。
他倒也是实心用事,唯一的缺点可能就是唯利是图了。
可这缺点现在却也是刘贺可以利用的优点。
“朕记得,这田延年似乎应该拔擢为太常的吧,可大将军却让他原地不动,内心想来是有怨气的,似乎还和那新上任的太常乐成起过冲突?”
“确有此事。”张安世答道。
这件事情在长安城的官场上传得沸沸扬扬,但终究是一件小事,没想到天子居然也会知道。
“那么就好办了,田延年对仲父的这份怨气,可以用一用。”
“陛下,这田延年可是大将军的亲信,恐怕不会轻而易举地被说服。”丙吉说道。
“哼,朕是堂堂正正的天子,他也配得上朕去劝说?”刘贺冷笑道。
“要先把他踩到水里去,在他快要淹死的时候再放捞上来,到时候,让他往东就往东,叫他往西就往西。”
“保准他不敢再有一点点的异心。”
天子在说这几句话的时候,脸上是一抹略显狰狞的冷笑,丙吉和张安世不禁都替这田延年捏了一把汗。
但是他们也终于是放下心来了,看来天子确实已经是想到了“退敌良策”。
如今,他们做臣子的,只要等着天子的诏令就行了。
“张卿,准备好纸和笔,为朕拟几道诏令。”
“诺!”
刘贺还没有亲政,但是既然霍光告假,那刘贺自然可以暂时“越俎代庖”。
仲父,是你自己位置让出来的,可就别怪朕不讲武德了。
刘贺看张安世已经在案上准备好了笔墨,就开始将心中的腹稿一一述出。。
“
仲父要休息,那朕就让你休息个够——死了霍屠夫,朕也不吃带毛的猪。
而诏令中的那一个“暂”字,更是会让霍光进退两难——留了回来的路,看你什么时候回来,又如何回来。
“
这也是一个妙计,可以先稳住那些上计官员的心。
来上计核报的这些属官倒不是怕耽误时日,他们怕的是遥遥无期,先圈到太学,至少就不会在长安里以讹传讹了。
这两条诏令下去,就先稳住了一半的情形。
这让张安世和丙吉登时也多了一分信心。
二人不约而同地坐直了身体,等待着天子接下来的几条诏令。
“
按照大汉律法,品秩佐史一个月可领粟七斛,品秩斗食一个月可领粟十一斛,品秩百石一个月可领粟十六斛,品秩二百石一个月可领粟三十斛。
所以,刘贺赏赐的这三十斛粟和三千钱,是这些低品秩官员的少则二个月,多则十个月的钱粮,足以让许多人心动了。
“品秩在六百石以上的属官,带病上衙任事者,赏粟百斛,钱一万!”
品秩六百石官员一个月也不过能领七十斛粟,粟一百斛再加上万钱,也是一笔非常可观的钱财了。
“至于,属官吏员之中那些无病而上衙任事者,亦可受同等赏赐。”
丙吉和张安世听完,对天子的佩服又多了一分。
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去。
这些低品秩的属官吏员也是人,他们不仅要吃喝拉撒,更是要养家糊口。
天子这“小小”的赏赐,足以让大量的属官吏员敢于“违抗”任宫他们的“口令”了。
这就是天子与任宫他们最大的一个区别。
在任宫等人的眼中,这些品秩低微的属官吏员连人的算不上,只是工具,一道冷冰冰的命令下去,就逼着别人和天子作对。
这一千多人的属官吏员虽然碍于胁迫同意了下来,但是不知道有多少人是敢怒不敢言。
这马上就要年底了。
哪家的妻儿不用做几身新的厚袍服?哪家的灶间不打算存上一些束脩?哪家又没有一些迎来送往?
这笔钱,就算是刘贺对他们的一份赏赐吧。
“另外,以朕的名义下诏,对这三个衙署的属官吏员进行旌奖,所有人今年的考评全部定为‘最’。”
大汉每年都要对各级官员进行考评,上等称最,中等称平,下等称殿。
这考评的等级决定着官员来年的奖惩和升迁。
刘贺把这些属官的考评等级定为最,那是要避免他们过后被本衙的长官打压。
其实,出现这种情况的可能性不大,因为法不责众,任宫和田延年他们再狠毒,也不可能处罚所有的属官吏员。
但是刘贺得考虑周全。
这两道诏令下来,不仅给了奖赏,还给了保障。那些属官吏员就更没有理由充当任宫他们的马前卒了。
如果这一两千人真的仍然死心塌地地为霍光“卖命”,那这大汉的气运也就真的到头了。
“两位爱卿,你们觉得这四道诏令下去,能有几成的属官吏员会上衙?”刘贺问道。
“陛下此举甚善,考虑得周全,如此一来,至少有八成的属官吏员会上衙的。”丙吉说道。
“那再有
“比两千石以上的官员,可以告假三个月,超过三个月不回衙者任事者,立即免官”
按照大汉律法,官员告假的理由有很多,一般而言,比千石以上的官员不管是因病、因丧、因事要告假,其实都没有一个定规。
到底给几天的假,全看天子的心情,因此准假又称为“赐告”。
既然也是天子的恩赐,那么当然就是天子说了算。
如此一来,比千石官员只可告假十天,比两千石官员可以告假三个月。
前者一定会不满意,更是对后者充满嫉妒——谁又愿意眼睁睁地看着自己被免官呢?
下层的属官吏员有想要的东西,中层的佐贰官们也有想要的东西,上层的三公九卿也有想要的东西。
拉拢下层,分化中层,打压上层——这是对付“罢工”的不二选择。
这五道诏令下去,恐怕这大部分的属官吏员都会乖乖地回衙任事的。
丙吉和张安世对天子的雷厉风行已经佩服得五体投地,他们对天子治理朝政的能力再也没有任何怀疑了。
大将军霍光煽动属官吏员称病告假是一件破天荒的事情,而天子这五道诏令也是破天荒的应对之策。
硬要说起来,这应对之策也没有太玄妙的地方,如果让他们慢慢来谋划,倒是也可以想得出来。
而天子厉害之处在于,居然可以短短几个时辰之内,就将这些事情全都想明白。
而这几个时辰里,天子估计还有一半的时间是用来昼寝的。
这难道还不是治理朝政的能力吗?
但是,丙吉仍然有一些疑虑,诏令的内容倒是没有任何的问题,可是尚书署的那些尚书们,会同意加盖传国玉玺吗?
就拿天子任命自己暂代领尚书事这一件事情来说,尚书署会同意吗,称病的大将军会同意吗?
“陛下,这些诏令都要通过尚书署来加盖传国玉玺,陛下任命微臣暂代领尚书事一职,会不会激怒大将军。”
今日晨间,天子在门下寺就说过,先不要动尚书署,更不要动传国玉玺,以免让大将军“狗急跳墙”。
为何现在,天子却又改变了主意呢?
刘贺冷笑了一声,说道:“此一时彼一时,晨间的时候,大将军没有称病,朕自然不好鸠占鹊巢。”
“但是现在,是大将军自己向朕称病告假的,他想以此胁迫朕,让朕去求他?”
“不,太祖高皇帝的子孙不会如此没有骨气的!”
“既然仲父把尚书署、丞相府、大司农和太常寺都让出来了,如果朕无动于衷,那岂不是辜负了仲父的好意?”
“国不可一日无君,衙署不可一日无上官……朝政停滞,引起混乱,朕作为大汉之君,怎么可以坐视不理呢?”
“仲父想要用朝政来吓唬朕,让朕知难而退……”
“那么朕也来吓一吓仲父,让他知难而退……”
“如果他愿意回来主持朝政,那么朕会既往不咎,他仍然是大汉的辅政大臣;但是如果一意孤行,朕立刻就要亲政!”
“到时候,相信天下臣民也会站在朕这一边的,相信仲父也就无话可说了。”
简而言之,晨间的时候,霍光没有出手,所以天子没有借口;如今霍光出手了,天子也就能名正言顺地反击了。
刘贺越往下说,脸上的表情就越冷漠和愤怒。
心中那股从晨间积攒到现在怨气,终于随着这一句句自我的剖白喷薄而出。
原本,刘贺只是想要徐徐图之,但是霍光居然想要用这种高高在上的方式逼自己就范。
还真的把自己当成天子的父兄长辈了吗?
君父就是君父,年龄再小也是君父;臣子就是臣子,年龄再大也是臣子。
身为臣子,可以当一个跋扈的权臣,挟天子以令诸侯,但是决不能主动退到一边去——以退为进,就把路走窄了。
今日午后,刘贺在昼寝之前,就已经想清楚了,朝堂争斗瞬息万变,这个机会必须要抓住,进一步为亲政铺平道路。
要不是想清楚了这个关节,刘贺刚才也不可能沉沉地睡上一两个时辰。
看来,自己以往的演技确实不错,真的让霍光错看了自己。
不要紧,以前看错了,那么从今日起,就让仲父看看,朕是一个什么样的人。
张安世和丙吉也被天子突然爆发出来的这股杀意镇住了,他们原以为天子只比他们往前多想了一两步。
哪里想得到,天子早已经想在了百步之后。
看来,自己不是要给天子进谏,而是要尽量地跟上天子的脚步。
丙吉和张安世这两个见过孝武皇帝的朝臣,恍惚之间,忽然觉得被夕阳笼罩的天子,身形有一些模糊。
那散发着金光的轮廓,居然和他们印象中的孝武皇帝有一些相似。
君臣三人沉默一阵之后,张安世才问道:“陛下,几个衙署的上官不在,会不会怕有人敷衍了事。”
“明日,朕会亲自去这几个衙署坐镇,这些三公九卿,朕一人来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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