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1章 难道是朕杀人太少,不能立威?

回到温室殿后,刘贺就沉沉地睡去了。

直到过了一个多时辰,他从昼寝中醒了过来。

和昨夜半梦半醒的几个时辰比起来,这一个时辰刘贺睡得更为踏实。

睡去与醒来,几乎就在同一时刻,刘贺几乎没有感到任何的时间流逝。

大梦初醒时,太阳已经西斜了。

紫红色的夕阳从西边的窗棂间照进来,让温室殿的后室笼罩在了一片暖色之中。

如今已经十月中旬了,天气与写下血书诏的那一日比起来,又更冷了许多。

因此,温室殿里的暖道火墙都是时时烧着的了,这让温室殿内暖如仲春。

如果没有走到殿外去,根本就体会不到那已经有些刺骨的寒意。

刘贺看向那如同镀了金的窗棂,昏昏沉沉之中,他就想起了许多要在殿外的寒风中奔波的人。

不知道暴室的那些罪奴是否还要将手放入冰冷的水中。

不知道在宫殿内外值守的兵卫和郎卫能否穿暖。

不知道出征在外的汉军将士们手脚可有生疮。

不知道仲父的风寒是否有所好转。

……

刘贺倒不是不是多愁善感,仅仅是只是感而发。

这几个月来,刘贺尽力让自己向一台政治机器靠拢,但是似乎还没有修炼到家。

来到长安这许久了,刘贺居然还从来没有下令杀过人。

因刘贺而死的人,严格来说有且只有一个,那就是杨敞,而且还是被自己气死的。

至于倒霉的军司马王献和他那些可怜的家人,都和刘贺没有关系。

那是霍家做的孽。

在革故鼎新的关键时刻,仅仅是死了一个人,自己还真的是一个名副其实的仁君啊。

是不是应该多杀一些人,这样才可以更快地树立自己的威望呢。

心中所想,刘贺看那窗外的夕阳,似乎又多了一丝鲜血的味道。

刘贺掀开了被褥,站了起来,披上一件袍服,再随意地将头发束好,就向温室殿的前室走去。

一路走去,异常安静。

只能听到刘贺的脚步声。

那脚步声在温室殿回荡,让刘贺突然倍感孤独。

这种孤独感,在一个时辰之前,当刘贺在门下寺的正堂时,他也曾感受到过。

以前在昌邑国的时候,都有一群郎官在自己的身边。

更有禹无忧时时刻刻“鞍前马后”。

但是现在,郎官们到不同的府衙去了。

禹无忧在门下寺和长乐宫呆的时间反而更长一些。

而那个曾经让自己厌烦的老儒王式,这个月来也正在忙碌裁定经书的事情,极少进宫,二人很难见上一面。

来到这未央宫,除了樊克这个孝昭皇帝留给自己的小内官外,就是霍光与自己最为亲近了。

但是,从昨日开始,霍光也会和自己渐行渐远了吧。

仲父如果能迷途知返,活到明年的冬天,然后当一个名副其实的辅政大臣,未必不是一件好事。

只不过不知道,霍光到底有没有这个福气了。

刘贺刚刚在前室的榻上坐下,还没来得及向殿外发话,樊克就小心翼翼地推开了殿门,把头探了进来。

冰凉的秋风乘虚而入,吹入刘贺的鼻腔之中,让他打了一个响亮的喷嚏。

“贱臣该死,让陛下受惊了!”

樊克连忙把殿门关上,快步走进来之后,才拜了下来,向天子请罪。

以往,刘贺都会让他平身,但是今日并没如此。

如果要说拥立之功,这个小内官也应该占有一份的。

霍光他们老早就得到了赏赐,但是自己除了让樊克用回了本姓之外,放还了他的老祖母之外,再未给过对方什么赏赐了。

不说以前,只看现在。

每天都要替自己试膳,冒的风险可不小。

“樊克,平身吧,朕想知道你现在是何品秩?”

樊克小心地起身,说道:“贱臣无官无职,托陛下的福,微臣食的是佐使的钱粮。”

内官也是官,自然应该有品秩。

佐使是大汉官员中最低一等的品秩,一个月发粟七斛,和寻常人家雇的雇工所得的钱粮相仿,最多能够养活自己罢了。

“你可识字?”刘贺问道。

“认、认识一些。”樊克不知道天子为什么要问这件事。

“何人教你的?”

“大母教的,每三天教我一个字,前后教了三年。”

身陷囹圄,仍然不忘教自己的孙子识字,樊克的大母年轻的时候,也应该有一番见识。

只可惜,樊克是一个内官,注定没有子嗣了——这一族算是绝了。

“樊克,朕念你有拥立之功,擢你担任中书一职,以后学着给朕拟诏令,朕希望三年之后,由你来为朕起草诏令。”

中书是是少府的属官,与尚书署中的尚书的职责相当——士人任尚书,内官任中书。

品秩不高,不过比四百石。

在未央宫里,这个品秩的官员简直多如牛毛。

但是对樊克来说,这已经是天大的机会了,几乎一步就从山脚走到了山顶。

一时间,他愣愣地呆在原地,甚至都忘记了谢恩。

“怎么,你不愿意接旨吗?”

樊克这才如梦初醒,连忙下拜接旨,声音中尽是激动和紧张。

直到天子让他平身,他才抬起了头。

“品秩比四百石,可以在宫外安一个家了,再把你的大母接到宫外去吧。”

“诺!”樊克这一个字里包含了太多的情绪,以至于他自己都说不出这一刻的心情是什么。

他只知道,天子对他的恩情比天还要高,他恐怕只有以死相报了。

待樊克擦干了眼角流下来的那一行清泪,还因为昼寝而有一些恍惚的刘贺,终于是完全清醒了过来。

“此时,殿外有何人在等着见朕?”

“是光禄勋张安世和少府丙吉这两位府君。”

“二人来了多久了?”

“不久,约莫一刻钟的时间,此刻他们正在偏殿候着。”

看人知事,刘贺晨间让他们去查的事情应该已经水落石出了。

那就看看仲父到底有多大的魄力,能煽动起多少的官员朝臣一同罢朝吧。

“将他们宣进来,朕现在就要见他们。”

“诺!”

……

温室殿的偏殿不大,是专门用来给等候召见的朝臣歇息用的。

孝昭皇帝在位时,几乎没有机会在温室殿召见朝臣,因此这座偏殿一直处于锁闭的状态,也是这个月来,才收拾出来的。

殿中,有两人正在等候天子的召见。

正是光禄勋张安世和少府丙吉。

在孝昭皇帝大行之前,他们在人前极少有来往,看起来不过是点头之交罢了。

但是私底下,他们的关系却非同寻常。

而将他们二人连接在一起的,是张安世的哥哥张贺,以及废太子之孙刘病已。

张贺曾经是废太子据的宾客,关系十分密切。

后来因为废太子谋反之事,被牵连入狱,最终被施以腐刑,发配到了掖庭去,并且一路当上了掖庭令。

正是时任廷尉监丙吉和张贺一同谋划,才在接下来十余年的时间里,保住了刘病已的周全。

和许广汉一样,这个张贺对刘病已也是视为己出,甚至一度想要将女儿嫁给他,但是最终被张安世所阻,才悻悻地作罢。

丙吉和张安世都是小心谨慎之人,以前虽然彼此之间相互敬重,但是交往很少。如今都是天子的亲信,自然就能相谈甚欢了。

今日,他们在门下寺领了诏令之后,去了不同的衙署,奔波了几个时辰,才前后脚来到偏殿之中。

此间没有旁人,脾气相投的两个人自然就寒暄了起来。

但是,不管他们谈什么,却都很默契地对一个人避而不谈,这个人正是废太子之孙刘病已。

别人可能不知刘病已的身份敏感,但是他们二人一定是知道的。

既然敏感,那就不如不谈。

寒暄过后,年龄稍长一些的丙吉先将话题切入了核心。

“子儒,今日早间,我去的是丞相府,在暗处探查了一番,至少有九成的属官吏员都告假了,你去的两个府衙如何?”丙吉问道。

“情形大致一样,我看在大司农寺外等候的各郡国的长史和属官,已经有了十几人了。”张安世忧虑地说道。

源源不断的租赋正在运来长安城,不能及时入仓的话,很快就会出大问题的。

那么明显的弊端,为何天子好像漠不关心呢?

“丙公,你说这县官到底想要如何处置此事?”

丙吉苦笑着摇了摇头,说道:“县官心思异于常人,我也猜不到。”

是啊,县官是个明君,但是城府很深。

在许多事情上都难以猜透。

两人再想起这几日的事情,都有些沉默。

他们猜不到,天子接下来会怎么办。

“丙公,如今局势扑朔迷离,待会见到县官,我等应该如何向县官进言呢?”张安世说道。

“子儒心中可有良策?”丙吉反问道。

“那日在温室殿里,县官说得很清楚,是要削霍,既然是削,就要一步一步来……”

“如今天下臣民向县官上书的事情已经定了下来,县官其实可以服个软,换来让那几个府衙先恢复任事……”

“待时机成熟之后,再作下一步的举动。”

“虽然这可能会有损县官的颜面,但也是不得已之下采取的权宜之策。”

张安世一直以来都是谨小慎微,能提出这样的意见是再正常不过的了。

在他看来,既然现在的力量不足以一次性挖掉霍光的全部,那倒不如先退一步。

所以这个法子确实符合他这个实干派的做法。

而丙吉没有立刻说话,虽然他成为九卿的时间比张安世要晚许多,但是曾经担任过廷尉监,自然更知道朝堂斗争的残酷。

有时候,不是想退,就能退得了的。

否则丙吉之前也不会做出刺杀天子的事情。

但是他此刻也没有想出太好的办法,先安抚好霍光,似乎是唯一的办法了——一边打压,一边安抚,这倒也是王道的手段。

丙吉一边点头,一边在心中思索,最后才说道:“子儒,县官服软之后,大将军要县官收回诏令,那县官是收回还是不收回。”

“大将军最看重朝廷的脸面,我想他不会如此行事的,这相当于让朝堂食言……”

“但是,大将军恐怕会向县官要一些别的什么东西。”

霍禹封侯,霍成君即刻入宫,甚至是诛杀蔡义这个首先发难的人。

大将军能要的东西其实不少,答应下来,确实可以稳住霍光,但是天子恐怕不会同意。

“子儒,你倒是与我想到一起去了,但是我看县官的脾气,恐怕不愿意这么做的。”

天子看似温文尔雅,实际上自有主见,并不是一个一味退让的人。

“所以你我二人就更要劝陛下不意气用事了。”张安世说道,“陛下似乎还没有看到此事的凶险啊。”

丙吉摇了摇头说道:“子儒啊,陛下一路走来,你真的还以为陛下是不谙世事的少年吗?”

这句话倒是真的把张安世问住了。

要说天子不是少年,可平时言语之中尽是少年的稚气和纯真;要说天子是少年,但是用起操弄人心的手腕来,也颇为老辣。

张安世回想起来,也有一些摸不准。

“子儒,县官虽然是孝昭皇帝的子嗣,但并不像孝昭皇帝,反而更像孝武皇帝。”

那是当然,从血统上说,孝昭皇帝是县官的叔叔,而孝武皇帝是县官的爷爷。

像爷爷多一些,不是天经地义的事情吗?

“子儒可以再想想,如果是孝武皇帝面对如今的局面,他会做什么抉择呢?”

张安世猜不出来,那么自然就没有资格向天子上书进谏了——天子比他们站得高,自然看得远。

但是,身为臣子,总觉得进谏上书才是本分,因此总有一些不甘。

许是看出了张安世那一点点的不甘,丙吉只能继续劝解地说道:“县官终有一天会成为千古一帝的,在这紧要的关头,我等不需要上书,只需要听县官的差遣就可以了。”

“不对县官的诏令有丝毫的怀疑,县官怎么说,我等就怎么做,这才是我们臣子的本份。”

“如果县官要征询我等的意见,我等将所见之事如实上奏即可,不必自寻烦恼。”

听到这里,张安世似懂非懂,他有一些明白,但是却又不全明白。

看到这个忠心耿耿,但是却有一些谨慎和执着的光禄勋,稍长几岁的丙吉打算再劝一劝他,免得他不知情的情况下做出什么冲撞忤逆天子的事情来。

“县官孤身来到长安,几个月就开创下了如今的局面,没有一窥千里的本领,是绝不可能做到的。”

“那日,县官将我等叫到温室殿去写血书诏的时候,恐怕他就已经猜到了后面的种种可能。”

“所以,我等就不要庸人自扰了。”

丙吉的话说得云淡风轻,这反而让张安世有一些疑惑。

他们二人似乎是同时成为天子的亲信的,说到底与天子相处也不算久,为何丙吉会如此笃定。

“丙公,为何你如此笃定?”

张安世问得十分巧妙,并未说“你为何如此信任天子”,因为这未免有一些太大逆不道了。

丙吉当然不能说“我曾经派人刺杀过县官,而县官既往不咎,胸襟魄力异于常人”。

但是,丙吉却可以用另一件事来说服张安世,来彻底打消他的疑虑。

这件事情就和二人一直在回避的那个人有关系。

“我有一件事情,说出来之后,就可以让子儒再无疑问,但是此事有一些隐晦凶险,你可敢一听?”

丙吉不这么说,张安世倒还不会起疑心,现在这么说了,他反而更想知道了。

“这有何不敢,说错话可能会招来杀身之祸,怎么可能听错话而下诏狱呢?”

“好,那我就冒着杀头的风险,与你说一说此事。”

张安世看出丙吉的严肃,立刻也坐得更直了一些。

“你可还记得,那个差点成为你兄长的乘龙快婿的少年?”丙吉问道。

张安世当然不会忘记,如果不是自己的兄长来问自己,那么那个少年很有可能成为张家的贤婿了——更可能成为张家的一个祸端。

“丙公说的是那个叫做刘病已的少年吗?”张安世为了确认,便再问了一次。

“正是。”

“这少年与此事有何干系?”张安世不解地问道。

“那我先问问子儒,这少年与县官是什么关系?”丙吉笑着反问道。

“如果要论起来,他应该是县官的侄子吧?”张安世放缓了说话的速度,似乎已经能品味出了其中的一些深意。

“那我再问一句,如果……”

丙吉往偏殿外再看了看,确认那些昌邑郎离得很远之后,才接着说了下去。

“如果没有县官,霍光要立新君,哪一个宗亲最合适呢?”

这个敏感的问题脱口而出之后,张安世先是疑惑,紧接着瞳孔就猛地缩了一下。

“丙公是说这刘病已是最合适的人选?这未免太……”

张安世本想说的是惊世骇俗,但是看着丙吉那神秘的笑容,他把话咽了回去,细细地想了起来。

很快,他就发现了这个事情居然有一点合理性。

刘病已绝不是承续大统的最好人选。

但是却是除县官之外的最好人选。

废太子据、燕剌王旦、广陵王胥都犯了谋反大罪确实不假。

但是至少孝武皇帝曾经对废太子据的死表示过悔意。

而孝武皇帝更是通过天下大赦的方式,还了刘病已一个无罪之身——至少比燕剌王旦和广陵王胥的子孙要干净多了。

如果没有了县官,刘病已还真是孝武皇帝本就不多的子嗣中,唯一合适的人选。

张安世有些迟疑地问道:“丙公为何要说起此事?”

“你可知道这刘病已在何处?”

“听说一直是在暴室里当差。”

“其实,县官已经见过他的。”丙吉没有再为难张安世,直接将这句话抛了出来。

“难道县官将他……”

丙吉摇了摇头,想起那一日,自己也是这样惊恐地误解了天子的,顿时就觉得那时的自己也有一些可笑。

“县官与刘病已已经相认了,二人现在叔侄相称,而刘病已更是对县官颇为信赖和敬重,此刻正在苏武和傅介子的使团中。”

“刘病已此刻不会成为县官的羁绊和掣肘,反而可能是一分助力。”

丙吉说完之后,就将天子与刘病已的事情一一道来。

作为听者的张安世,除了震惊和赞叹之外,就再也没有别的表情了。

天子未雨绸缪到这步田地,他们当臣子的还有什么可担忧的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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