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陛下,会不会是假的,这王献也许是想要构陷大将军?”戴宗问道。
“王献已经死了,仲父还要匆匆结案,京兆尹还找来了十几个死人顶罪,这怎么可能还假得了。”刘贺还喊着仲父,但是再也没有一点亲昵了,反倒如同带血的刀刃,有一股杀气。
有了这封信,那就什么都能说通了,难怪大汉军队会无功而返,恐怕和那霍禹这狗贼有关。
事前的犹豫烟消雨散,刘贺心中立刻就作出了决定。
刚才那张宣纸上,所写的其余的事情全部都要往后排,这霍党不能再留了。
里通匈奴的事情都做得出来,还有什么事情做不出来呢?
不是刘贺想要动他们,而是刘贺怕他们动自己了。
以前,刘贺觉得霍光是“可控”的,但是看到这封信的时候,他悟出了一个道理。
这霍家上下,都是危险份子,恐怕霍光还是最安全、最安分的那一个了。
历史上,在霍光活着的时候,霍禹及他的爪牙没有任何异动。
但是刘贺不敢赌,因为自己的到来,本身就是一个变量,谁知道他们会不会忍不住,提前就做出“黄袍加身”的歹事呢?
就像此时此刻,如果霍禹、范明友和田广顺班师回朝之后,突然就霍光披上“黄袍”,那么刘贺有几分胜算呢?
算无遗策,考虑周全,才是根本。
以前,刘贺在霍光的面前,没有任何的反抗之力,所以只能小心地等着。
但是现在,刘贺的手里已经积攒了一些筹码,似乎已经可以开始对霍光动手了。
即使不能彻底将霍党的势力连根拔除,但是也得要找机会,砍掉他的几根支柱。
做出这个决定之后,刘贺反而是冷静了下来。
“霍党势大,已经危害到大汉的根基,朕不能再任凭他们继续坐大了。”刘贺冷冷地说道。
“但是陛下,王献的这封信只是只言片语,恐怕难以在朝堂上致他们于死地。”
“哼,完全扼杀霍党,朕还做不到,但是朕决心不再韬光养晦了,要开始与仲父正面较量一番了,否则日久生变。”
“诺!”戴宗等这一日也许久了,终日都要唯唯诺诺,本就不是血气方刚的年轻人的追求。
刘贺没有立刻发令,而是在默默地盘算着自己手中的力量,谋划着接下来要做的事情的步骤——事关重大,不能不慎重。
大约半刻钟之后,刘贺再次从榻上站了起来,他目光持平,直视着前方,似乎要看穿了未央宫的宫墙。
先削权,再夺权;先朝堂,后军方。
大军不胜回朝的那一日,就是刘贺与霍光正面对决的时刻,但是号角从今日就要吹响了。
“戴宗,你现在就跑一趟,亲自为朕传几道口谕,让这些朝臣,今夜就来温室殿见朕。”
“诺!”
接着,刘贺就背出了那些自己盘算已久的人名。
“太学令王式、未央卫尉王吉、光禄勋张安世、宗正刘德、少府丙吉、门下寺长史韦玄成、太仆丞薛怯、昌邑郎中郎将龚遂、备咨令禹无忧……”
刘贺念完名字之后,稍显踌躇,这些人是他这几个月来再积攒下来的全部班底,是可以绝对信任的力量。
现在,这些人一旦亮出来,那就再也藏不回去了。
“在宫外的人不多,你出发之前,先去找王吉,让他做好准备,接应这些宫外的朝臣进宫。”
“诺!”戴宗不敢怠慢,领命之后,立刻就走了。
经过大半个月的调动和换防,王吉已经将大半的霍党调离了未央宫。
虽然还不能说掌握所辖的每一个人,但是让一些宫外的朝臣悄无声息地进进到未央宫里,是绝无问题的了。
这已经是一个巨大的进展了。
要知道,在几个月之前,刘贺想要出宫,都还必须要用装病来做掩护。
而这个变化,又何曾不是此消彼长的一个过程呢。
戴宗走了,樊克赶紧就进来了,他将一地的狼藉收拾干净。
旋即,干净整洁的笔墨纸砚,再一次摆在了案上。
刘贺又将脑子里的那些人名过了一遍。
从数量上看,并不算多,但是他们背后还有更多的人。
刘德的背后有整个大汉宗亲,韦玄成的背后有大鸿胪韦贤,王式背后有不少的儒生……
这些都是刘贺可以依靠的力量。
除此之外,朝堂上还有许多未曾表明态度的中间派,因为掌握了许多信息,所以刘贺知道哪些人是忠臣,哪些人是霍党。
虽然这些藏起来的忠臣,在朝堂上对霍光也不敢直接反抗,但是却是一股不可忽视的力量。
振臂一呼,就能揭竿而起。
是时候,硬碰硬了。
……
戴宗策马而出,离开未央宫的时候,他还特意换了一匹马,如此一来就可以跑得更快一些。
离开未央宫之前,戴宗已经去拜见过王吉了,人烟稀少的南城门是一个可以安全进出的所在。
王吉会一直等在那里,迎接几个朝臣进宫——可以带着他们神不知鬼不觉地进到温室殿里,然后再带着他们神不知鬼不觉地离开。
剩下的,就是戴宗要做的事情了。
事关重大,他不敢假手于人,只能亲自登门。
好在天子点名的那些人中,有不少人本就在宫中,所以真正要出宫传口谕的,无非就是光禄勋张安世和宗正刘德等少数几人。
半个时辰之后,在宗正寺正堂之上,戴宗见到了刘德。
“下官戴宗问宗正刘使君安。”
“戴使君快快免礼,起来说话即可。”
“传县官口谕。”戴宗立刻说道。
刘德愣了一下,门下寺与宗正寺极少有交集,天子为了避嫌,只在授课的时候与自己有联络,还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私下传自己进宫。
“宗正刘德,今夜戌时从南门进未央宫,朕有一些宗亲谱系上的问题想问询。”戴宗将天子口谕说了出来。
“微臣谨遵圣谕!”
戴宗未曾多言,寒暄两句之后,就又向着光禄寺赶去了。
刘德送了几步,就回到了正堂之上,他抬头看了看日头,已经快要到酉时了。
戌时进宫,似乎已经有一些迟了,那时候天都黑了。
天子今夜似乎有大事发生。
此刻,一直藏在堂后的刘安民走了出来,走到了自己的父亲身后。
“父亲,县官这么晚了,为何还要招你进宫?”
刘德摇了摇头,心中也有许多的不解。
“会不会是霍光……”
假传天子口谕,赚他进宫,埋伏刀斧手,趁机将其拿下。
这不是没有可能。
刘德摇了摇头,说道:“这数月以来,我极少在朝堂上发言,也没有得罪过霍光,他纵使将我视为眼中钉,肉中刺,现在也没有理由处置我。”
“更何况,戴使君是县官在昌邑国时就重用的旧臣,霍光不可能调动得了他,想必这次,应该真的是县官要见我。”
“可时辰已经不早了,县官为何……”刘安民并未把话说完。
“恐怕是县官想要做一些不得了的事情了,此次出征,是霍光近几年来做的一件大事,也是他声望的顶峰,但实则上,霍党也是精锐尽出了。”
“长安城空虚,霍党又何不是空虚?长安城恐怕要起风了。”
父子二人并未说话,他们背手而立,感受着长安城逐渐凛冽起来的秋风,那刃口一般的轻寒刮在脸上,让人清醒许多。
虽然在朝堂上说话的次数少了,但是并不代表他们对朝堂之事视而不见。
长安城这段时间发生什么事情,他们知道得清清楚楚。
从十五万大军从长安开拔开始,先是军司马王献被杀,后是明光宫被烧,接着又传出了不应用兵的童谣……
看似巧合,但是这一切凑在一起,同时发生,就不是什么巧合了。
“安民,明日一早,就立刻派人将伱的母亲、你和你弟弟的妻儿全部送回楚地去,让他们到那里暂时避一避风头。”
楚地距离长安数千里,不是随随便便说一句话,就可以轻松地打一个来回的。
“那让他们何时回来?”刘安民问道。
“嗯,来年吧,县官要迎皇后入宫,宗正寺一定会无比繁忙,过了那之后再让他们回来吧。”
“诺。”
霍成君入宫,正式称后,这会是一个时间点。
如果顺利入宫,那么就是天子认输;如果不能顺利入宫,那么就是霍光吃了大亏。
而在那之前,朝堂上一定是发生一场巨变。
刘德身为刘氏宗亲,又担任着宗正这一个关键的官职,必然是会卷入风波之中。
将亲眷送回楚地,虽然也不是万全之策,但是毕竟他们的先祖刘交在那里当过王,总能多一些转圜的余地。
“你现在就去给我备马,用过晚膳之后,为父立刻就要准备进宫。”刘德决绝地说道。
“可要儿子与你同去?”
“口谕里面说得很清楚,只要我进宫,你去不合适。”
“可是……”
刘德再次抬手打断了刘安民的话,他转身看向了自己的长子,很少见地伸手拍了拍他的肩膀。
“不管是何事,我是大汉的宗正,县官召见,我唯有一往无前,是绝无转圜的余地,你应该是知晓的。”
刘安民没有说话,而是点了点头。
酉时过后,一辆朴素简陋,没有任何纹章的马车,悄悄地从宗正寺的侧门驶了出来。
它并没有直接前往未央宫,而是一路向北先是驾出了戚里,然后又才向西,混在来来往往的马车行人当中,来到了西城门。
接着,这辆马车趁人不备,又灵巧地脱颖而出,沿着西城墙向南。
在绕了大半个圈之后,快到戌时的时候,终于来到了未央宫的南门之外。
此处本就人烟稀少,今日就连兵卫好像都少了许多。
在这里,刘德见到了王吉。
刘德不用露面下马车,兵卫们更没有检查他的铁牌,朴素的马车就被放了进来。
接着,刘德在一处僻静的地方下了马车之后,又在王吉的带领之下,朝着温室殿赶去。
一路上,这两人都只是略微寒暄几句,就再无多言了。
刘德虽然走得十分匆忙,但是他却发现这宫中的氛围与往日有些不一样了。
从刚才入宫开始,环环相扣,不需要王吉发声,自然处处都有人开门和接应。
而刘德更是没有了平时那种被人暗中监视的感觉。
这让他顿感轻松了许多。
当他们来到前殿的高台下时,一路沉默的刘德终于再也忍不住了,发出了一声感叹。
“王府君,好手段啊。”
“哦?刘府君何出此言?“
“几日未曾留意,这未央宫竟然是干净了许多。”刘德意有所指地说道。
王吉笑了两声,未置可否地说道:“刘府君过奖了,你我快些走吧,县官此刻应该已经在温室殿里等候了。”
看到王吉任然不愿多说,刘德只能压抑着自己的好奇,继续跟着向温室殿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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