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常惠的使团从西城门的浩浩荡荡离开的时候,军司马王献匆匆来到了大将军府里。
两三个月前,军司马王献被霍光授予重任,秘密调查天子遇刺一事。
虽然这几个月里,王献查到了一些线索,但是始终没有问题的关键,不是因为王献能力不足,而是因为一场莫名其妙的大火。
在这场大火之前,王献了半个多月的时间,重新走了一遍迎驾团从长安到昌邑国的路线。
在询问沿途郡县的官吏府衙之后,他得知有一支羽林郎的骑兵紧紧跟在迎驾团的身后,声称自己是迎驾团的殿军。
但是,经过王献的多方查证,最终确定这支骑兵部队是假冒的羽林郎——他们应该就是刺杀天子的那一伙贼人。
然而,正当王献返回长安,准备顺藤摸瓜,揪出幕后黑手的时候,光禄勋的文档房突然发生了一场莫名其妙的大火,将之前数月之间的调兵文档的留档全部都烧成了一片灰烬。
王献是查案的老手,只能接着从马监、武库等外围关节查起。
没想到的是,与这些冒充的羽林郎相关的线索彻底断掉了,再也没有找到任何与之相关的痕迹。
可是,无巧不成书,王献却发现了一些更为可怕的事情。
他今日匆忙赶来,就是为了尽快将此事禀告给大将军。
……
片刻之后,王献在霍光的书房当中,见到了大将军。
这半个月来,以为十五万大军即将出征,所以大将军府的军务格外繁忙,霍光极少去未央宫。
虽然没有进宫,但是霍光对朝堂上发生的事情仍然了若指掌。
有丞相任宫和半数九卿帮霍光看着朝堂,是出不了什么乱子的。
霍光的书房并不大,恰好在前衙和后宅交界的一个小院子里。
这里的布置和未央宫里的尚书署,甚至也挂着一幅周公负成王图,每次来到书房之后,霍光都要盯着仔细看一看。
而当王献走进来的时候,霍光正背着手,看着挂在墙上的这幅画。
王献不敢打扰,只是站在门口的位置静静地等待——事情再紧急,也要等大将军发话,这是府里的规矩。
一直到半炷香之后,霍光终于气定神闲地转过身来了。
王献在霍光的脸上看到了一些不满意的表情,他立刻就明白是什么原因了——跟在大将军的身后十余年,他对大将军的脾气还是略知一二的。
所以未等霍光发话,王献立刻就跪倒在了霍光的面前,诚恳地请罪道:“下官办事不力,两个多月任然未能查出刺杀县官的凶手,请大将军降罪。”
霍光没有立刻回答,他要的就是下属的这个态度。
沉默了片刻之后,霍光才说道:“你且站起来说话,此事关系重大,幕后黑手一定隐藏得极深,更是将一切线索抹掉了,没有能立刻查出来,也不能全怪你。”
不能全怪,那就是还是有一些怪罪了。
王献心中不禁一惊,但是他也不敢继续请罪,只能立刻站起来说了一个字:“诺。”
霍光没有坐下,王献自然也不能坐下的。
于是,上官和下差,就如此站着说话,这也是霍光表示自己不满的一种方式。
“今日你来,是终于查到些什么事情了吗?”
“一个半月以前,光禄寺的文档房失火,恰好把这几个月来调兵命令的备份烧得一干二净了。”
王献一边说,一边小心翼翼地看着霍光,观察着对方的表情,直到确认霍光并没有立刻大发雷霆,才慢慢地将自己在此事上查到的一些线索说了出来。
“下官无能,此事查到这里就再也查不下去了,那些刺客的幕后非常谨慎,并没有留下太多的线索。”
“嗯,老夫知道了,伱还有什么事情要禀告的吗?”
霍光的眉眼间显示出了九分冷漠和一分不悦,如果王献的回答是“没有”,那么他在大将军府的前途就彻底要结束了——大战在即,不知道多少人会立功,自己这个军司马的位置自然有许多人可以填补。
幸运的是,王献查到了其他的一些事情,他认为可以作为自己留在大将军身边的功劳——或者说筹码。
“微臣虽然没有查到刺杀县官之事的根源,但是却查到了另外的一些事情。”
“何事?”
“下官去武库核查的时候,发现从今年年初开始,羽林郎和期门郎报损的兵器有些多了,比北军报损的兵器要多上四五倍。”
王献说罢这句话,就把自己找到的各种兵器的数目一一报了出来。
霍光眉头紧皱,不知在想些什么。
如果南军报损的兵器只比北军多一些,那么还能用南军勤于训练来做理由,但是短短七八个月,多出了好几倍,这就离谱了。
霍光掌管大汉军务多年,自然知道其中可能存在的猫腻,无非就是有人将兵器拿出去倒卖罢了。
羽林郎的中郎将是霍禹,期门郎的中郎将是霍山——此事与他们中的谁相关,传出去恐怕都不好听。
想到这里,霍光脸上已经变成了九分阴沉和一分冷漠。
“你还查出了什么,全都说出来。”
“诺。”王献答完之后,又略微思索了一番,才小心地说道:“下官查了查,虽然还没有真凭实据,但是这些莫名消失的兵器,恐怕去了北边。”
王献最后那两个字刚一出口,霍光眼中那九分阴沉和一分冷漠顿时融化在了一起,铸成了十分的杀气,如同利刃一般刺向王献。
如果眼神能够杀人,那么王献此刻已经是一个死人了。
但是,霍光不只跋扈,更是善于遮掩。
在王献抬起头来的前一刻,霍光已经将那杀气尽数收敛了起来。
“此事确定?”
“下官不敢确定,也没有证据,但是八九不离十吧。”王献再一次把头低了回去。
霍光没有再说话,他紧捏着拳头,默默地思忖着,这件事情干系重大,搞不好是要全家族灭的。
那竖子,简直是昏了头!
追究责任是日后要做的事情,在此刻,霍光要先确认另一件事情。
“此事,你可有向其他人提起过?”
“未曾提起。”王献说道。
“好,此事你做得很好,虽然未查出刺杀天子的幕后真凶,但是查到此事也是大功一件,朝堂上如今有不少的空缺,老夫会找机会保举你的。”
王献大喜,连忙向霍光拜谢。
但是,王献刚才说的并不是真话,不只是霍光,王献也知道此事干系重大,所以他还留有一个后手,这个后手防的就是大将军霍光,当然不能对他说出来。
“你先退下吧,此事老夫会处置妥当的。”
“诺!”
再次拜谢之后,王献欣欣然地离开了大将军的书房,他全然不知道,霍光那双眼睛正在死死地盯着他的后背。
待王献走远之后,霍光才来到了门外,唤来了一个信得过的门亭,对他说道:“立刻将霍禹找来,老夫此时此刻要见他!”
“诺!”
待门厅卒走后,霍光并未坐下,而是再次把目光投向了墙上的周公负成王图,他看似平静,但是在那美髯遮掩的面目上,是强行压抑下去的愤怒和震动。
里通匈奴,是绝不可饶恕的死罪!
大汉之中,但凡有人敢做这件事情,要是让霍光知道了,那么他立刻就会下一道手令,让南军前去捉拿围剿,然后让他们连明天的太阳都见不到。
但是,霍光此刻只能忍着怒火,因为这通匈奴的人,很有可能是自己的独子——霍禹!
对这个独子,霍光非常不满意,但是在这不满意之中,却又有一分歉疚。
辅政十几年,霍光把孝昭皇帝和当今天子当成了自己的儿子,一直是悉心教导,但是对自己的儿子却疏于管教,只能将其教给霍显来管教。
霍显什么都好,就是太护短了。
因此,霍禹越发地骄纵,小小的羽林中郎将,有时候竟然连三公九卿都不放在眼里。
但是,骄纵归骄纵,又如何能做出里通匈奴的事情来呢?
这难道不是把霍光放到不仁不义的火堆上去炙烤吗?
如果他不是霍光唯一的儿子,不是霍氏唯一的血脉,那么霍光定要将他当场斩杀,然后扔到北城郭的护城河里去。
可是,这如果不存在啊!
霍光真的那么做了,不只是霍氏会断绝了血脉,霍显也会与自己形同陌路的,到时候就真是妻离子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