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安城里有许多监狱,分别由不同的衙署来管理,用来关押不同身份的犯人。
永巷、保宫和暴室是专门用来关押宫中有罪的女宫人的;蚕室用来关押受过宫刑的人;北军居室专门关押犯罪的军中将领。
除此之外,三辅府衙还各自有用来关押凶徒歹人的虎穴地牢和关押普通罪犯的郡狱……
关到不同的监狱,也体现了不同犯人的身份。
而除了这些由府衙管理的“国家”监狱之外,在长安城看不见的阴暗角落里,还有许多富户巨室的“监狱”,用来关押得罪自己的人。
长安是一座大监狱,这个说法不为过。
如此多的监狱,里面到底关了多少犯人,恐怕就是对大汉帝国最了若指掌的霍光都说不清楚。
而在这众多的监狱当中,最有名的莫过于由廷尉直接管辖的诏狱。
诏狱关押的人要么是被天下直接下诏捉拿的,要么是犯了欺君之罪被廷尉捉来的,要么就是罪大恶极的歹人凶徒。
进了诏狱,被判具五刑都是小事,说不定就要牵连全族,来一个身死族灭。
但是,进了诏狱不代表毫无生机。
有时候天子在朝堂上下诏将朝臣关到诏狱中,很有可能只是一时之气。
等天子的气消了,很可能就用另一个理由将人给放了出来,甚至仍然可以在朝堂上有一席之地。
让你下诏狱,就下诏狱;让你回朝堂,就回朝堂。
这诏狱,也是天子权势的具象化。
所以,最惨的不是被天子下诏捉进诏狱的人,而是那些被牵连进诏狱的人。
说不定主犯已经被放出去,风光复位了,但是从犯仍然要在诏狱里等死。
而刘贺今日来诏狱捞的黄霸,就是一个被牵牵连进来的人。
把他牵连进诏狱的,不是别人,正是闭门治学的夏侯胜。
黄霸跟随夏侯胜学过《尚书》,同时精研法律,秉持要以大汉律法处理为政之中的大小事务。
数年之前,黄霸升任秩千石的廷尉丞,在处理案件的时候秉公执法,从不徇私,处理了不少冤假错案。
虽然言必称大汉律法,但是他却不是一个酷吏,反而被百姓称为循吏。
原因是他在审理案件的时候,总是有意偏向弱势一方的百姓。
偏向于无权无势的百姓,难免会得罪一些压榨百姓的权贵。
许多同僚劝他收敛一些,离那些随处可见的百姓远一些,但是黄霸却不为所动,仍然我行我素,恨他的人自然也就越来越多了。
一个月之前,夏侯胜因在殿上失去仪,对孝武皇帝不敬而下了诏狱。黄霸出于公心,上书为夏侯胜求情。
没想到他的上奏被留在了尚书署,并为呈送到刘贺的面前。
而更为言重的是,那些曾经被黄霸得罪过的官员联名上奏,污蔑黄霸与夏侯胜是同党,也对孝武皇帝大不敬。
最终,黄霸就被下到了狱中。
不知道是疏忽,还是不知情,夏侯胜赎出了其余因上庙号之事被下狱的人,但是却稍稍漏掉了黄霸。
所以几日之前,当刘贺听闻黄霸还在狱中的时候,仍然是吃了一惊。
能秉公执法,又能适当地偏向百姓,讲情讲理,是刘贺此时需要的人。
……
天子车仗一路来到了诏狱之外,匆忙得到消息的诏狱令连忙带着一众属官迎了出来。
诏狱令名为张贞,一个五十岁的老吏。
刘贺提前让人查过他,是一个铁杆的霍党,那么就让人讨厌了。
此人四十岁才当上了京兆尹下辖郡狱的狱丞,仕途不说昏暗,但一定光明不到哪里去。
后来,此人也不知道如何攀上了霍家的关系,靠着为霍显做事,帮霍显母子收拾了不少不受喜爱的人,才当上了这个品秩千石的诏狱令。
有不少人在背地里传说,这诏狱就是霍显的私狱。
虽然爬到了诏狱令的位置上了,但是臣张贞如今也五十岁了,再无升迁的可能。
今日猛然听到天子来巡,自然是立刻出来相迎——霍显做不到的事情,天子说不定能做到。
刘贺沉默地进了院中,看到了一众下拜的属官。
随便数了数,人数多到几十人,连一些斗食小吏都来了。
没有诏狱令的命令,他们是绝不敢来凑热闹的,看来就是张贞想要把排场搞大一些,好讨天子的欢心。
迎合上意无可厚非,但是偏废了政事就不可原谅了。
更何况,还是一个只知道钻营的霍党。
想要连夜秀旗,恐怕也晚了吧。
见过礼之后,刘贺颇为不悦,有心想给那一脸讨好之相的张贞一个下马威看看。
于是,刘贺没有说话,冷冷地看看一众属官,片刻之后才说道:“诸卿政务繁忙,朕就不耽误诸卿的功夫了,散了吧。”
张贞平日都没有机会见到天子,就更别说这些属官了。
而诏狱又不像其他的府衙,历代天子都难得来一次,今天自然是人人都想在天子面前留个好印象的。
但是天子发话了,又怎么可能赖着不走呢?
一阵犹豫,又向天子行了一个礼之后,也就讪讪地散开了。
片刻之后,院中就只剩下两个人了,一个是诏狱令张贞,一个是诏狱丞陈修。
张贞跃跃欲试,很想上来和天子说上几句话,但是刘贺不买他的账,直接说道:“陈修留下回话,你也可以退下了。”
虽然有不甘,但是张贞却无可奈何,他嫉妒地看了陈修一眼,行了一个礼,也就恭恭敬敬地退下了。
这诏狱令如果是一个实心任事的人,那么刘贺且还要留他一段时间,如此看来,迟早要换掉他的。
待人走尽之后,刘贺才示意陈修走过来。
此间除了两人之外,就只有禹无忧和四个沉默如山的昌邑郎了。
“陈卿,朕与你已经有数月不见了,一向可好?”刘贺笑着问道,与刚才面对诏狱令那冷漠的模样是截然不同的。
“拜谢陛下挂念,微臣一切安好。”
“诏狱如今有多少属官吏员?”
“两百石及以上的属官有十五人,两百石至斗食以上的属官三十人,斗食小吏六十人,正卒二百人。”
“诏狱里的犯人有多少?”
“男犯四百五十人,女犯一百二十人。”
整个诏狱比昌邑国的中尉府大不了多少。
前院是刑房、诸曹以及一个小的狱神庙,中院是正堂,后院就是密集的牢室——和别的府衙前衙后宅的情况不一样,后宅的部分让出来给犯人了,毕竟他们才是这里的常客人。
听着陈修如数家珍地说着,刘贺默默点头。
这个昌邑属臣不错,也是时候将他扶正了。
“不错,今日朕来诏狱,一是看看你,二是想见一个犯人,这个犯人叫黄霸。”
“黄霸,在甲字一号牢室内,关进来已经有一个月了。”
“可有人来看过他?”
“尚未结案,所以亲眷不能探视,因此未曾有任何人来探视过。”
夏侯胜已经在家对着那半卷《论语》琢磨一个月的时间了,这黄霸居然还在狱中等候廷尉的判处。
真是一件诡异的事情。
“夏侯胜出狱了,不曾来为他赎刑吗?”
陈修面露难色,似乎有难言之隐。
“朕的面前,有何不能说的?”刘贺面带一些愠色反问道。
陈修改容,连忙告罪说道:“似乎是大将军夫人霍显正在关说,想要重判黄霸,未曾判处,不可赎刑。”
刘贺脸上那一抹的愠色越发黑沉了起来。这霍显,管得也太宽了一些吧,这天子的诏狱难道真是霍显的私狱不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