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清晨,长信宫中,清凉如秋。
上官太后起得很早,在婢女的服侍之下,很快就洗漱打扮好了。
孝昭皇帝大行已经几个月了,她渐渐从丧夫的阴影中走了出来。
上官太后并非天生就是凉薄之人,但是六岁就进宫当上了皇后,如今已经整整十年了。
在宫中见过太多的刀光剑影,也就逐渐就练就出了一幅铁石心肠。
但是,孝昭皇帝大行,仍然给上官太后带来巨大的打击。
这十年来,她与孝昭皇帝虽然不算如胶似漆,但是也是相敬如宾。
两个可怜的人儿在这冰冷的宫中待着,自然也会相濡以沫。
虽然上官太后没有为孝昭皇帝诞下子嗣,但是不知道在多少个夜晚,当上官太后从那带着血的梦境中惊醒的时候,都是大行天子轻轻搂着她,用幼年时听过的那些眠曲哄她入睡。
在上官太后的心中,孝昭皇帝不像是他的夫君,更像是她的哥哥。
所以,私下里,上官太后也总是叫他弗陵哥哥。
几千个夜晚,孝昭皇帝与她讲了很多很多,有些她听得懂,有些她听不懂,但从来没有打断过对方。
“总有一天,大将军会随先帝而去的,到那时候朕会成为真正的大汉皇帝的。”
这句话,是孝昭皇帝说过的最多的一句话,上官太后小时候听不明白,但是渐渐也就明白了。
他们都有一个共同的“敌人”,那就是朝堂上的霍光。
一直以来,上官太后对孝昭皇帝说的这句话都深信不疑,她坚信总有一天能够看到孝昭皇帝越过霍光,成为真正的天子。
但是没想到,孝昭皇帝就这么突然走了,而且走得如此蹊跷。
十年,就算一块冰冷的石头都要焐热了,上官太后又怎么可能不受打击的。
更何况,从今之后,还有漫漫几十年的长夜,纵使一块块地把长乐宫的砖墙都数清楚,也难熬得过去。
这漫漫长夜,该如何度过的。
……
在这份伤痛和迷茫的双重打击之下,上官太后就病倒了,在病榻之上,她一度想要追随孝昭皇帝就这么去了。
但是,看似柔弱的女子,总是有着超出自己想象的韧性。
从未央宫搬到这长乐宫之后,上官太后的病居然一点点好了起来。
没有死成,那么就好好活着。
孝昭皇帝没有看到大将军追随孝武皇帝而去,那自己就要替孝昭皇帝看到那一天。
从缠绵的慢病中恢复过来之后,上官太后就倔强地重新开始了自己身为太后的生活。
每日弄弄草,读读经书,看年龄相仿的婢女打打闹闹……日子也就一日一日地挨了过来。
虽然有一些无趣,但也总不算多难过。
而这枯燥的日子,有了一些变动。
这些变动是从那一日,新天子派郎官来给自己问安开始的。
对于这个名义上的儿子,上官太后并无恶感也无好感。
但是他终究是孝昭皇帝的替代者,占据了未央宫。
上官太后看到他坐在殿上,就会想到躺在冰冷的陵墓里的孝昭皇帝。
所以,虽然知道对方又是霍光控制下的一个傀儡,但是上官太后仍然不愿意见他,更谈不上一丝的同情。
不过,新天子似乎也很淡漠,始终没有亲自来过一次长乐宫。
恐怕也是难以面对自己这个年龄比他还要小的母后吧?
如此一来,也省去了许多的尴尬与虚伪。
“派他的郎官来传话,恐怕是最好的办法了。”
当上官太后有些慵懒地靠在榻上,一边看着宫女们在院中踢毽,一边陷入遐想的时候,有内官匆匆地跑了进来。
“太后,县官来了。”
“恩?又是那个叫做禹无忧的郎官来了吗?”上官太后问道。
“回禀太后,是县官亲自来了,未央卫尉刚刚派人来通传了,天子车驾已经从未央宫出发,大约半个时辰之后就会到。”
上官太后有一丝慌乱,又有一丝厌烦,不知道新君为何而来。
前几日,派了郎官来给自己问安,同时还询问圣寿礼之事应该如何操办,自己以孝昭皇帝大行,不宜铺张为由,要求将今年的圣寿礼取消。
上官太后本以为此事就过去了,为何会再起波澜?
对天子的到访,上官太后很不喜。
不仅是不喜一个年龄比自己还大的男子叫自己母后,更不喜他打乱自己好不容易平静下来的生活。
但是,纵使不喜,上官太后也没有拒绝的理由。
“为我更衣上妆,恭候天子圣驾。”
“诺。”
……
半个时辰之后,刘贺来到了长乐宫。
长乐宫的规模此未央宫还要打上一圈,是在秦朝离宫——兴乐宫上建起来的。
在大汉开国以后,这本是高皇帝的居所。
但是孝惠皇帝时,吕后将皇帝迁到了未央宫,自己则入主了长乐宫。
至此,长乐宫就成了太后的居所。
从宫殿的形制上就隐隐压制了天子一头,更能看出外戚在大汉帝国朝堂上扮演的角色。
……
为了表示尊重,刘贺将大部分的车驾和扈从都留在长乐宫外。转而换坐八人抬的步撵进入了长乐宫。
跟随的扈从也只有禹无忧和四个可靠的昌邑郎。
和未央宫相比,这长乐宫里霍光的眼线恐怕还要少一些。
一边往长乐宫核心的长信殿行去,禹无忧一边就向刘贺讲述着周围宫殿的名称。
这些宫殿多取代表吉祥的词语做殿名,好听是确实好听,但是功能却不如未央宫的清晰明白。
长乐宫不只是太后的寝宫,还应该是先帝妃嫔及先帝未加冠的皇子住所。
但是孝昭皇帝本就没有几个妃嫔,更是只有刘贺这一个独子。
所以宽阔的长乐宫就显得格外冷清和安静。
刘贺注意到,不少宫殿都已经有些残破了。
“陛下,太后说了,今年孝昭皇帝的丧礼和陛下的登基之礼,所费甚重,而且又要打仗了,所以圣寿礼就不办了,将钱节省下来。”
这有些出乎刘贺的意外,太后不过十五岁,竟然还有这样的格局?
但是转念一想,能在这深宫之中活下去,本就不是一般人。
每个人都要拿出比普通百姓更快的成长速度——自然死得也更早。
就像那冠军侯,生命越发灿烂,也就越发短暂。
“以后,每隔五天你就要来替朕向太后问安,看看太后缺什么,乐成恐怕也顾不过来。”
“太后独自生活在这宫中,恐怕会感到孤寂,去石曲阁找一些杂书,再让乐成去民间寻一些乐工舞伎,总之要让太后过得愉悦一些。”
“诺。”禹无忧飞快地答应了下来。
说话之间,刘贺就来到了太后居住的寝宫长信宫外。
谒者们的通传声由近到远,很快,又由远到近。
再次整理自己的衣衫,确定没有任何不符合礼制的地方之后,刘贺就大步地走进了长信殿的前院。
站在院中,刘贺就看到了殿中那个小小的身影。
既然决定要做,那就得做得干干净净的。
只要你不尴尬,尴尬的就是别人。
秉承这个想法,刘贺果断地走进了大殿之中。
在名义上,太后的地位高与天子,因此天子必须行礼。
刘贺还没站稳,就干干脆脆地拜了下去。
“不肖子贺拜请太后安。”
说出这句话的那一刻,刘贺变得很轻松,这其实也不难做到。
几息之后,前方传来了上官太后单薄而清新的声音:“皇帝平身,你我母子相见,不必多礼,随意坐就是了。”
刘贺一愣,心想这上官太后果然不是一般人,竟然比自己还要从容。
聪明人好啊,至少好说话。
“谢太后。”
刘贺站了起来,向前走去,在太后右边的那张榻上坐了下来。
刘贺与上天太后在一番面不改色的寒暄过后,进入了今日的主题。
“今日,朕来拜见太后,一是问安,二是有两件要事需征得太后的同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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