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高皇帝到孝昭皇帝,大汉帝国向百姓收取的地租的比例非常固定,大约在“十一之税”到“三十税一”之间浮动,而大部分的年头都是“十五税一”。
如果遇到了荒年或者灾年,天子还会下令减免当年或者连续几年的地租。
一户有三个壮劳力的人家,能够耕种百余亩的土地,能生产出一百多斛的粟,而只要缴纳六七斛的地租,确实不算特别重。
【一汉亩等同于三分之一市亩】
但是,账不能这么算,因为这是对于有地的农户和来说的。
那些无地而只能租地的佃农,不仅要替豪民富户缴纳地租,更要给他们多纳一份额外的地租。
这份交给豪民富户的地租可不低,有时候要占到土地一半的收成。
因此,同样是种地的农户,有没有自己的土地,是生活好坏与否的关键。
有自己的土地,就能吃得饱;没有自己的土地,就得饿着。
这也是暴秦和大汉军功封爵制度得以延续的重要原因。
刘贺对田延年生出一丝杀意,是因为他刚才那几句话,完全是站在豪民富户的角度来说。
豪民富户把农具买回去,租给佃租土地的农民,然后再多收一成的租子。
看似各得其利,非常公平,但是实际上呢,豪民富户对佃户的剥削却多了一层。
原来只是通过土地进行剥削,如今又可以通过农具来进行剥削。
这就是掌握生产资料的重要性。
田延年看到刘贺的脸色黑了下来,不知道自己是哪句话说错了,只得唯唯诺诺地站在一边,一时也不敢插话。
自从天子登基一来,在田延年的心中,天子是大将军的傀儡,没有实权。
但是最近这种看法发生了改变。
一是大将军对天子日益信任,二是大将军的女儿已经被立为了名义上的皇后。
这也意味着,这新天子已经可以和大将军共享这大汉帝国的权力了。
田延年是那种为了往上爬,可以向百官公卿亮刀子的人,自然明白这其中的意义。
所以现在如今眼目下,他对天子是不敢不敬的。
“田卿的这几句话自然说得也没错,但是大汉的百姓可不只是富户,朕更不可只考虑富户而弃黔首不顾。”
“是是是,陛下爱民如子,倒是微臣考虑欠妥了。”田延年连忙说道。
刘贺看起来说的是自己,但实际上说的是大司农:朕不能只考虑富户,你大司农也不能只考虑富户。
在内心深处来,刘贺很想把对豪民富户一网打尽。
但在大汉,这是不现实的,甚至是自掘坟墓的。
富户豪民可不只是乡野之间占有千亩土地的人,更是诸侯王、列侯和百官公卿。
甚至他刘贺这个天子,就是占有土地最多的富户豪民。
不要说消灭豪民富户不现实,就是要抑制豪民富户也还没有到时候。
“那田卿还有什么法子吗?”
“这……微臣暂时还想不出法子来。”
“嗯,朕有几个法子,田卿看看能不能试试。”
田不吝自然是立刻请教。
“首先是连机碓、碾米机之类的大型农具,不可能户户都配上,那么就可以由县寺出钱,让乡里的啬夫督建,在各里各亭合适的地方修建。”
和后世相比,大汉皇权对乡里还是有一定控制的。
而这种控制,是通过让渡一部分权力来实现的。
乡里的三老、有秩、啬夫、游徼,他们各有各的职责。
除了掌教化的三老没有在大汉品秩之内,有秩、啬夫、游徼都是在大汉品秩之内的——换言之,他们都是朝廷的流官,是皇权的延伸。
其中,有秩总掌一乡之事,啬夫职听讼、收赋税,游徼则管治安禁贼盗。
田延年对天子的话有些惊讶,他没想到坐在朝堂上总是和他们这些三公九卿打交道的天子,竟然还知道啬夫的存在——那天子会不会还知道些其他的什么?
“田卿觉得朕想出来的这个法子如何?”
“陛下的这个法子甚好,这样一来,就算是小门小户也能用上这些农具了。”
田延年有些犹豫,但是还是接着说道:“可是,这是一笔不小的开销,所费可能要上亿钱,之后每年的更换和修缮,恐怕也是一笔巨款啊。”
“如果朝廷的地租可以因此多收三成,百姓的生活也可以因此好上三成,这笔钱得可还算值得?”
“微臣想要借陛下的笔和帛一用!”
“只管用就是了。”
田延年竟然还精通算学,经过他的一番计算之后,脸上终于露出了一丝笑容。
“陛下,此事可做,虽然要不少的钱,但是假以时日,增收的地租远远大于投入。”
刘贺点了点头,接着说道:“为了保险起见,可现在三辅试行,行之有效之后,再在各个郡国推广。”
“唯,陛下思虑周全,微臣佩服。”
“至于曲辕犁这些小件的东西,朕也想到了一个法子,因为要用到铁器,可以让各县的铁官专门督造卖给百姓,但如果农户一时拿不出钱,可以分五年付清,只不过可以加上一成的利息,这样如何?”
“妙哉,此法妙哉!”
刘贺对溜须拍马一直很提防,但是不得不说,听到别人夸赞自己,仍然是一种享受。
田延年又接着问道:“陛下,那这些农具可要专营?”
所谓的专营,就是只允许朝廷的铁官卖,不允许民间私造私卖。
如果归入到铁官专卖的范畴的话,那么大司农可以多一份收入,每年起码也有几千万钱的收入。
但是,刘贺不仅想要推广农具,更要借此推动自由竞争和农具技术的迭代。
盐铁是一块大蛋糕,刘贺还不能轻易去动,但是决不能让这些新式农具被专卖给锁死。
只有放开给民间制造农具,民间的工匠为了在和铁官的竞争中取得胜利,自然就会想办法降低农具的成本,提高农具的可用度,发明更新式的农具,甚至也会想出让农户来买农具的法子……如此一来,很多事情就会缓慢地向前走了。
刘贺发挥不了决定性的作用,但是却可以做一个推动力。
更何况,民间的工坊本来也属于商业的范畴,产生的税收全都会归为少府,自然会成为刘贺私库的钱。
反而是盐铁专卖的钱,是进不了刘贺的口袋的。
想到此处,再想想田延年刚才溜须拍马的那副嘴脸,刘贺已经想好了如何说服他。
“田卿啊,如果由铁官来专卖的话,那朕可就一点好处都捞不到了,让民间的工坊也能制造贩卖的话,少府还能多课一些税,朕辛辛苦苦地造了这些农具,少府一点收入都不增加,这恐怕不合适吧?”
刘贺的话说到这里就打住了,脸上露出了一种意味深长的表情。
田延年这种机灵的人自然立刻就明白了其中的深意,连忙说道:“微臣明白了,让陛下无所收获,确实不合适,那就不专卖!”
“为了让郡国守相和各县令重视此事,朕以为,还应该把新式农具的数量加入到地方官上计条目当中,作为考评他们主政一方的标准。”
只要把一件事情和政绩挂钩,可以极大推动地方官做成此事的热情,这是屡试不爽的方式。
“此法也甚好,这样一来,郡县之中的官员,就会重视起来了。”
“正是!”
到此,这推广新式农具的事情基本上就定下来。
大汉的行政效率不算低,估计在两年之内,就可以推广下去。
在秦汉这种时候,自上而下地做一件事情,比自下而上地做一件事情要高效、安全。
事情虽然已经定下来了,但是还得给田延年一点甜头。
于是,又到了刘贺给别人画饼的时候了。
“田卿啊,把此事做好,也会与你的前程也大有关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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