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空有驯养的鸽子偶尔掠过,耳际就传来悠长的鸽哨声,越发显得眼前的这道红色宫墙逼仄得令人厌气。
周家的马车停在顺义门的竹蜂夹道边上,周秉觐见完皇帝后就在这里安静等候母亲出宫。
灰白青砖缝隙里偶尔冒出的几许嫩绿,角落里有宫人忽略打扫的些许枯叶。
他嘴角不自觉的扯了一下,心想寻常百姓艳羡不已的富贵荣华其实不过如此。在这煌煌宫庭中,能拥有的仅仅只是这简陋的方寸之地。
不知道皇帝和林夫人最后是怎么交涉的,反正周秉回家后林夫人的心气顺了许多。虽然依旧不怎么理睬人,但总算不一味强硬地让他去参加会试了。
果然皇帝亲自出马一个顶俩,自小抚养长大的情分到底不同。
周秉自忖虽然是一品诰命奉安夫人的亲生儿子,但并不比皇帝更有面儿。
他抛开这种无用的酸涩心思,回家后趁着林夫人还没有反悔,把桌案上堆积的四书五经全部扔了。
又把箱子底收藏的黄檀木弓箭拿出来抹了油,将父亲曾经用过的一把陌刀用了整整一夜的功夫打磨得雪亮,每天一早就骑马出城跑上大半天。
所幸身上功夫还没有落下很多,重新捡起来也不过多费了半个月。
景帝亲政之后,头一件要紧的大事就是兴建南北边域工事,最需要的就是具有军事才干的将士,所以一年一度的武举试同样也是京城的一件盛事。
武举试的主要内容就是“先之以谋略,次之以武艺。”
只要考试合格者,每月都会有俸禄五石米到十石米不等。武举所有中举者,都会被送到京城各大军营中担任军官。
虽然都是科举考试,武举的地位却远远不如文举。
哪怕武状元,在普通老百姓的眼里还没有一个三甲的文进士值钱。武举中试的人,每个月的俸禄只能有五石米,而一个三品的文官每月有六十石米,这个差距也导致很多人哪怕经历千辛万苦也会考文举。
周家祖上最早是世袭的军户,只要打一声招呼,周秉立刻就会有一个戊守九边某处卫所六品百户的身份。
他之所以不求恩荫要去参加武举,是因为皇帝在十年前已经给了周家除军籍的恩典,这回再出尔反尔,大家面上都不好看。
且这时候的林夫人意气风发,绝不会允许唯一的亲儿子去军营当个大头兵。
更何况周秉如今已经深知,不是靠自己真本事得到的功名,始终都是镜花水月。
就是死了埋在土里了……也会被有心人拿出来说事,甚至变成一辈子难以洗脱的罪名,所以这回……除非他脑袋被门夹了才会再次重蹈覆辙。
京城那位有名的呆霸王曹寒也不知打哪儿得来的消息,知道周秉准备放弃参加三月初九的会试,也屁颠屁颠地跑过来,翘着大拇指好一顿夸赞。
“弟弟还是你牛,天大的好处说不要就不要了,是个真爷们。往时都是我有眼不识泰山,改天一定要在一起好好乐呵乐呵!”
曹寒性格喳呼相貌生得倒是不错,除了面色白些身材稍稍高壮一些,和他父亲大理寺卿曹长德圆滚滚的样子倒是有五分相像的地方。
周秉正眯着眼睛查看箭弦的松紧,听这人说话时口没遮拦,不由挑了一下眉,“我到京里总共不过三个月,家里无资财无高官,能有什么天大好处?”
曹寒是个自来熟的性子,闻言轻轻打了自己两个嘴巴子。
“我爹千叮咛万嘱咐让我不要乱说,结果我一看见兄弟你就高兴,顺嘴就秃噜出来了。其实我也不怎么想去参加会试,这种多半是内定的过场,考不考得中都嫌丢人。京城总共巴掌大的地方,咱这点儿半吊子水平其实谁都门清……”
周秉倒是有些意外,没想到这个小胖子还有这等清醒觉悟。
曹寒被盯得有些不好意思,难得扭捏了一下。
“这是官场上半公开的秘密,每年的乡试会试都有三五个保底的名额。这回轮到你下回轮到我,花花轿子人人抬,只看谁背后的关系更硬。”
他挤眉弄眼,一副心照不宣的模样,“那些老大人兢兢业业了一辈子,总不能让他们老了后还总担心族中子弟不成器,说起来也是皇家的一点恩典……”
这是一种官面上的舞弊,但从上至下没有谁会认真承认。
书读得好的不见得会做官,官做得好的也不见得都是大才。
取得会试功名只是初入官场的一张通行证,是沉是浮最终靠的还是个人资质的高低,和背后人脉的多寡。
周秉手指轻弹,箭弦发出轻微的嗡嗡声。
青年穿着一件玄色滚灰白襕边的长衫,神情淡淡的坐在椅子上。
眉目清晰笔笔皆可入画,下颌和颈部的线条极其干净利落。性格暴烈如火以致一言不合就挥拳开打的人,此时脸上却是一派平和如水。
这份殊然迥异让人一时错不开眼,舍不得再说重话。
那天曹寒带着几个朋友到知味楼喝酒。
这帮子京中纨绔酒水下肚之后自然荤素不忌。
无意间就说起白帆楼的头牌庾大家,本来如花解语的美人忽然一派良家妇人的作派,也不知被哪个不长眼的梳笼竟然关门闭客了,连老鸨对她的去向都绝口不提。
白矾楼没了书画双绝的庾湘兰,让众人生生少了一个好去处。曹寒就笑谑,别有意味地说梳笼了庾湘兰的人费了大笔银钱,也不知脑袋上的头巾色儿变了没有……
几个纨绔越说越起劲,越说越龌龊。仗着酒意到后来嘴上就没有了把门的,嘲笑那人是个现成的绿王八。
庾湘兰十四岁开始在白矾楼挂头牌,因为相貌出色很有几分才情身价抬得颇高。
她与一般的京城名妓全然不同,结交的向来是大儒名士。对于京中纨绔只知砸钱的追捧素不屑一顾,自然很开罪了一些人。
知味楼是京城有名的酒楼,装潢格调高雅出众,寻寻常常一件摆饰就价值百金。但是再名贵的提花帷幔再有品味的盆花,也挡隔不开这些人满嘴喷粪。
周秉正和人在旁边喝酒聊天,正是醺醺的当口听到了话头。他颇欣赏庾湘兰的傲骨,觉得美人不该被污言秽语唐突。
立时就忍不住冲了出去,结果一言不合就开打……
和周秉一起喝小酒的人就是庚申科的状元陈文敬。
对方和他似乎有什么话要说,吞吞吐吐地绕了半天圈子都没有绕到点儿上。直到他把架打完了,力竭后和曹寒双双醉死在地上时,陈状元都没说出个子卯寅丑。
陈状元想说些什么呢?
当时的他不知道,但后来的他就知道得很清楚了。
周秉懒散斜坐在椅子上,微微扯动了一下嘴角。
黑漆铁胎牛角大弓横在他身前,玄色长衫的衣摆微微散开。双眸低垂发质墨黑,整个人有一种说不出的昳丽,和那日与人干仗时不顾一切的狠辣全然不同。
曹寒呆呆看了一会儿,猛地醒过神来。
忽然想不通自己在知味楼时是怎么想的,为何要跟这等干净体面的人物干仗?
他略有些不自在地转过头,“那个……打架你虽然打赢了我,但武举试也不是那么容易过的。”
周秉笑了一下,连眼睛都没抬,“那天你恨不得往我脑袋上开瓢,怎么今天还有闲工夫特意过来提醒我?”
春天的气候如小孩子的脸变化多端,今天外面的天气有些阴,使得屋子里的光线并不是很好。但周秉忽地拄腮灿然一笑,好像整个屋子都亮堂了起来。
有什么东西“咕咚”一声掉了下来。
曹寒一恍神才明白自己咽了一下口水。
他拢着袖子狠狠掐了自己一记,努力不去看那张几乎放着光的俊脸。
“我爹可没有你娘这么开通,什么事都由着你。我说几句话就走,还得赶紧回去把那几篇策论背了,要不然他会扒了我的皮……”
周秉根本没有往别处想,只觉得这个小胖子也是个有意思的人。
高声把南平叫了进来,吩咐了几句,“……把陈文敬编纂的那两本题册找出来,交给跟着曹公子的随人!”
这下让曹寒惊了,微胖的一双手乱摇。
“这可使不得,那陈文敬是看在奉安夫人的金面上,我怎么敢掠人之美?我爹已经另找了好几个积年的先生帮我押了好些考题,对于今年的会试有七分把握。”
周秉扯了一下嘴角,不以为然。
“有什么使得使不得的,陈文敬想在京城站稳脚跟,明面儿上有名门高士的风范,其实私底下恨不得跟每位身居高位的朝臣拉上关系。我和我娘身份卑微,在这位状元公的眼里……其实什么也算不上。”
之于曹寒来说,陈文敬那是高山仰止一般的存在。
他虽然喜欢胡闹,但对真正有学问的人还是相当尊敬的。听了周秉的话,只能张大了嘴巴。
今天早上之前,曹寒还很不情愿来周家,不过老爹的吩咐不能不尊从。
但短短这么一会儿工夫,他对周秉的印象大为改观。
听了这话后,细细回想那天打架的时候,和周秉在一起的客人的确就是陈文敬,而那人……从头到尾一直在袖手旁观。
曹寒心中不自觉有了偏颇,顿时象吞了苍蝇一般腻味。
心想大凡那时候那家伙出来说几句公道话,自己和周秉也不可能打起来。
有什么话敞亮了说,大家和和美美的坐在一起继续喝酒续交情。自己也不会被老爹痛责一顿,和眼前这个人也可以早半个月用心结交……
厚厚的题册递过来时,曹寒毫不见外地把胸脯拍得山响。
“……从今儿起你就是我的铁杆儿兄弟,咱们俩也算不打不相识。这东西我不拿别人也会拿,我就厚着脸皮收下了,不过这份人情我会记在你的头上。”
这人行事还算干脆,是个热心肠 。
周秉一双丹凤眼浮现笑意,“虽然有家里老大人的人情,但哥哥还需努力才是,日后在外做官总不能还要老大人手把手地扶持。”
这些话曹寒是自小听到大的,但今天听着格外入耳,自然是连连点头。
等把人客客气气的送走,周秉抬头看着院子里的香樟树下绿叶成荫。
这份安谥和很多年后并没有什么不同,但在看不到的地方肯定有什么不一样了。
嗓音是年青的,样貌是年青的,身体也是年青的,但周秉知道……自己的心已经老了。
作者有话要说:总想着入VIP的时候正正好上晋江的春节大榜,所以发文发得慢了一点,可怎么算都好像对不上日子,持续挠墙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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