府学胡同的周宅前门后院挂满了白幡黑纱,毕竟正值国殇又逢家主新丧。
庾湘兰坐在马车上,怔怔的看着万字不回头织锦车帘缝隙处晃动的光亮,一时间心生倦怠,不怎么愿意马上去面对那些乱七八糟让人焦心的事。
年轻时她不愿意待在像死水一般令人压抑的周家后宅,现在有机会离开却反而好像又有些舍不得。
她想着自己风光过落魄过,想着一辈子把强势专横刻在骨子里的林夫人,想着正当盛年却意外身亡的周秉,想着即将成一盘散沙的周府,心里怅然若失五味俱全。
所以从马车上下来的时候见到大门中开,不禁皱了一下眉头。
侧门急急迎过来一个身形有些羸弱的年轻人,似乎心急得很,也不顾有外人在场低低问,“娘……那位大人怎么说?”
这是周家的二公子。
庾湘兰紧紧捉住儿子的手,把心底那点微不足道的舍不得全数压下。
这是她一辈子的指望,容不得半分差错。
就是下半辈子背负骂名,被人嘲笑寡廉鲜耻又算得了什么?
打发走随侍的两个仆妇,庾湘兰这才细不可闻地轻声耳语,“已经说妥当了,咱们赶紧收拾细软,捡轻便贵重容易变现的东西拿。至多三五□□廷就要下明旨,周家……眼看着就不成了!”
庾湘兰并没有对陈文敬说谎。
刚过二十岁的周晖明显是一个身子并不怎么好的年轻人,面色青白身体单薄,一副风一吹就要倒的孱弱模样。
外人曾戏谑,周晖连周秉两层的风仪都没有……
庾湘兰有时候忍不住怀疑,不知道是不是怀着的时候为了产期延后,用了太多不该用的药?
因为心里担忧着生死存亡的大事儿,周晖脸上并没有多少丧父的哀痛。
听到妥当两个字,他立刻眼睛发亮地连连追问,“那位大人……真的是我的亲生父亲?他真的愿意认我回陈家吗?”
陈文敬是庚申年的状元,一手文章写得极好。为人方正端肃低调谦和,在士林里的风评甚好。
与此奇怪的是,陈文敬和飞扬跋扈名声烂大街的周秉一样在先帝爷面前极得圣眷,这两年任了吏部尚书后更隐隐成为北地文坛泰斗。
儿子连珠炮似的追问,引得庾湘兰一声得意轻笑。
“陈文敬从年青起最是惧内,身边连一个长相周正的丫头都不敢留。偏偏这么多年他老婆康郡主坏事做绝一个蛋都生不出来,一个现现成的儿子在他眼里比金子都金贵。
我儿休要着急,就算没了周家还有陈家。后半辈子的荣华富贵,娘总会帮你安排得妥妥当当的……”
周晖这才反应过来自己的行迹太过惹眼。
不好意思的退了一步盯着脚下,嗫嚅着,“眼下新旧交替,外头说什么的都有。偏偏因为……父亲和先帝去的时日挨得这么近,连居心叵测的阴谋论都出来了。外头一个正经上门探望的都没有,私底下却到处瞎打听。”
庾湘兰爱怜地帮儿子重新系了一下丧服上的麻绳。
“人不为己天诛地灭,这世道就是这么现实。周秉若是能好好的,你就是认他当一辈子父亲也没什么。我也会把这个秘密烂在肚子里,绝不会让第二个人知晓。
可他没了败了,一切就成了泡影,就怪不得咱们娘俩要想法子另谋出路……”
人总归要学得现实些。
像是被人在脸上狠狠搧了一巴掌,觉得难受的周晖却不敢吱声。
到底怎么难受,却说不清……
因为这个亲娘出身下贱,作为庶子的他在同窗当中没少受人歧视。但现在他极为感谢母亲的审时度势,这才是顺应潮流的正确做法。
如若不然,眼下这个风口浪尖自己只能抱着满腹才学,在周家这一棵树上生生吊死。
二门影壁上用青玉石雕了整幅的刘海戏蟾。
这是周秉扩建宅子的时候特地请名匠过来打磨的,明暗相间的隐约光线下,仙人似笑非笑的眉眼低垂,象是洞悉世事一般通透豁达。
母子俩说了一会话,庾湘兰远远就见外院管事领着几个下人匆匆而出。
她皱着眉头颇为不满,“这都什么节骨眼儿了,靳管事还大开中门,还能有什么贵客过来不成?”
周晖踟躇了一下,这才低声禀报,“是江州老家那边来人了,听说是谭夫人亲自送大哥回来祭拜父亲……”
这世上只有一位谭夫人能让人听起来就觉得心烦。
庾湘兰脸色沉了下来,陡地抿紧了薄薄的下唇。
陈文敬有一句话没有说错,在京城这些高门大户当中,庾湘兰已经做到了妾室的最高境界。
当年她风头盛的时候和正房夫人几乎没什么两样,吃的穿的都是上上之选。就是偶尔出门应酬,也能被别人当面奉承一声“夫人”。
因着男人毫无原则的纵容,周秉那位性子与世无争的原配谭氏被庾湘兰逼得只能屈居在江州老家,一年到头都见不到几回丈夫的面。
很多人私下里都说若不是谭氏命好先育有周家的长子,其实就跟守活寡也没什么区别。
随着周秉在朝堂上的的权势日重,外头的奉迎也越来越多,连带着后宅里的人也受别家刻意追捧。
有一段时日飘飘然的庾湘兰心心念念想要个正经名分,一心想让自己的亲生儿子成为周家名副其实的正经嫡子。
这股劲头让她几乎魔怔了,觉得周家少夫人的位置离自己只有咫尺之遥。
她为此撒娇卖痴想了无数的法子,最后却让周秉漫不经心地一语打破。
“宠妾灭妻是官场上的大忌,谭氏没有大过错被无缘由地下堂,你我就是那些闲得蛋疼的御史们笔下现成的靶子……”
庾湘兰听了这话后才勉强消停些。
再后来在某回春宴上,荣寿公主偶尔听说了她的大名,很是不悦。当着一干命妇的面,以“冲撞贵人”的罪名让她跪在游廊上反省。
来来往往无数的人,都看热闹一般看着她在日头下汗流浃背狼狈不堪,糊湿了满脸的脂粉膏子。
平生的奇耻大辱,偏偏连个说理的地方都没有。
因为荣寿公主是皇帝一母同胞的亲妹子。
有人私下说她对周秉一往情深非君不嫁,奈何周秉烂泥扶不上墙,整日寻猫逗狗没个正形不说,还把一个下贱的妾室宠上天,这件事最后就不了了之……
庾湘兰打那之后再没参加过任何宴请,也让她熄了满腔的火热心思,却对不堪一合的手下败将谭氏生了一股莫名怨恨。
——就是这个乡下蠢妇挡了自己几乎唾手可得的正室名分。
周宅外院的高檐下挂着白纸糊的丧家灯笼,在夜色下发出上惨淡的光。
庾湘兰故意等了一会儿,在暗处紧紧盯着那个高挑持重的女人,心里不知为什么又羡又嫉。
即便遇到这么大且不可预知的祸事,被众人簇拥着的谭氏一举一动依然规矩如仪,处处显露着大家闺秀宠辱不惊的端重范儿。略略苍白的脸上还带着路途的风霜痕迹,神色也有一丝疲惫。
这女人生的平淡无奇,五官没有丝毫可描绘之处。
可眼神烁亮无比,淡淡一扫气势逼人有凛凛威仪,院子里候着的人群顿时鸦雀无声。
心里不是滋味的庾湘兰从鼻子里冷哼了一声。
打量着谁不知道谁的底细。
不过是江州府一个寻常海商的女儿,不过是仗着长辈多年前余留的情份才有嫁进周家的资格。说穿了,和自己这个身无长物的飘零人相比,其实也贵重不到哪里去。
如今不过是看着家主死了,这女人就敢装模作样地跑到京城来充大头蒜。说是奔丧,骨子里多半是盯着周秉遗留下的这些可观家产。
只可惜数天后降罪的明旨下来,这些好物件还不知道要便宜谁?
夜色渐渐浓重得看不清那人的面目。
庾湘兰几乎愉悦的想,谭氏虽然占了周秉一辈子的正室名份,自己……却占了周秉一辈子的人。
虽然周秉歇在后宅的时日实在少得可怜……
看着母亲眼中跃跃欲试的亮光,善于揣摩的周晖立刻猜出她的大概心思。
忙拉着她的袖子摇头劝阻,“那位……大人所说的和我私底下打听到的情况基本上差不离,眼下的周家已经危如累卵。外头不知有多少人等着落井下石,实在是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自己儿子的话庾湘兰还是听得进去的。
就拢了拢斗篷细声笑,“是呀,我跟这等丧家之犬斗什么气,好好过我的日子才是最紧要的。日后到了那边你千万好好读书再不可贪玩,像你……亲爹一样正经考个状元回来,我就是即时死了也是欢喜的!”
周晖暗暗松了一口气,搀扶着生母小心地往回走。
跨过回廊时实在忍不住回了一下头,就见肉眼得见的极远处有火光明明暗暗,那是正堂棺椁前的硕大铜盆在焚化祭奠亡人的纸活儿。
可有什么用呢,现在家里纵有金山银山又有什么用呢?
父亲……周秉一辈子活得肆意潇洒,这世上似乎没有什么事情能难倒他。
周晖从小就觉得没有人能够超过父亲,那是高山厚土一样的存在。就是他的那些同窗师长,也因为他是周秉的儿子而另眼相看。
可如今人一没了,连上门吊唁的宾客都没有几个。
与周家相厚的人碍于往日的情面,也只敢趁着夜色上门拈几炷清香。
大多数的人家都在后面小心翼翼的观望,等着头顶的最后一块巨石砸下来,再来决定是否与周家继续走动?
朝堂上的新旧更替就是这么冷酷,且无半点人情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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