袅袅白烟从博山炉飘出,压下一室艰涩辛苦的药味。
长生殿门口围了一圈人,蒋宏远被簇拥着。
如今他已经致仕好几年,在京中开了个小医馆,天刚亮大门就被敲得摇摇欲坠。
太医丞中有几位是蒋宏远的学生,平时常常将老师的名号挂在嘴边,以师承蒋太医为荣,再见到老师时更是热泪盈眶。
其实皇帝病情如何,各人心中皆有揣摩。
四皇子亲自来请人,蒋宏远在路上就打听好了。说是太子授意,蒋宏远便心知肚明,不过是做个筏子好叫他们顺流而下。
皇帝缠绵病榻乃至身故,禁内却频频见血,传出去储君的名声未免不太好听。
蒋宏远如果能治好皇帝,金银珠宝和虚衔封赏都是锦上添花,对太医丞供职的医官们来说,皇帝的病情是悬在他们头顶的一把刀,随时能带来杀身之祸。眼下,蒋宏远就是救他们于水火的人。
就着宫婢端来的茶盏,四皇子猛地饮了一大口凉茶降降火气,也不顾皇子仪态,直接用衣袖擦去唇边水渍。
他从出宫开始到回来,马不停蹄,清早吃得那些米粥包子早已消化殆尽,腹中空空。周遭的人都在关心陛下的病情,四皇子抬脚往外走去,准备去用些点心垫一垫。
宫道上两个身影很眼熟,太子与小公主一前一后。
傅知妤远远看到四皇子的身影,向他招了招手,傅绥之沉默地瞥她一眼,等到四皇子走近时,才说了句“辛苦了”。
四皇子与太子简明扼要地说完事,注意到傅知妤手中的食盒,一时间肚子里的馋虫就被勾出来了。
“该不会是知道你四哥饿了一天,来给我送点心的吧?”
傅知妤回忆起食盒里四分五裂的糕点。
万一被人看见,她还要不要面子。
小女郎发间步摇甩的叮当作响,四皇子叹气说好没良心的妹妹。
傅知妤眼神飘忽不定。
“方才她和我在一起。”太子为她解围。
傅知妤附和着点头。
傅绥之唇角微微扬起,随后又恢复面无波澜的模样。
有太子和蒋宏远坐镇,长生殿表面又恢复了平静。
而水面下究竟隐藏着怎样的惊涛骇浪,外人不可窥视,只能通过偶尔出入的宫人,观察他们的神情,暗暗猜测。
到了夤夜时分,灯火通明。
人人都知道这会儿该睡了,但阖宫上下没一个人敢真的合眼,紧紧地提着心,管住自己的嘴,眼巴巴盯着长生殿的动向。
傅知妤困得揉眼睛,眼眸周围被揉得发红。
长发已经被擦干不再滴水,她正在廊下等着夜风吹干发丝,浓黑如墨垂在身后。
今夜的情形,想安安稳稳在床上睡是不大能够了。
如今长生殿里汇聚了太医丞各类妙手,给的意思是能拖一会儿是一会儿,眼下内监们正在来回传着前朝的消息,让皇后与太子有时间决策定夺。
她伏在女使的膝上,女使徐徐摇动手腕,为小女郎扇着凉风,伴随着檐角风铃无规律的响动。不光是眼皮变得沉重,连铃声也变得愈发朦胧遥远。
直到更漏声入耳,傅知妤才惊觉自己什么时候睡了过去,慌慌张张睁开眼,看到的却不是女使松绿色的衣摆,而是月白色的衣角。
原来清浅的香气并不是她的幻觉,傅知妤还像是没睡醒,唇间呢喃:“荷月姐姐呢?”
傅绥之失笑:“我让她下去了。”
太子的手指穿过她的乌发,像是一匹上好的绸缎缠绕在指尖,又流水似的从指缝间淌过。
傅知妤很不好意思地起身,摸了摸已经吹干的长发,再看看他手中那把湘妃竹的团扇,绣着女郎喜欢的花卉蝴蝶,拿在太子手中略有些格格不入。
她的头脑被夜风一吹,也逐渐清醒过来,意识到她睡着的那段时间里是谁在打着扇子。
小女郎的脸颊顿时漫上绯色,打量了一圈周围,小声问他:“那皇兄怎么在这?”
“皇后在,我就回来了。。”
傅知妤听不出太子的情绪,宫闱秘辛被他说得就跟一件家常小事似的。
傅绥之被她用茫然的眼神望着,唇边勾起一抹笑意:“人之将死,便是想吹枕边风也吹不动了。”
傅知妤吓了一跳,忙不迭捂住他的嘴:“皇兄!”
他反握住小女郎的手:“这里又没有外人在。”话锋一转,语带讥诮:“何况我是名正言顺的储君,即便外面那些臣子们听见了又能如何,眼下也没有时间给他们另立一位储君了。”
太子唇边噙着凉薄的笑意,在他温和的外表下,傅知妤也说不出那双凤目里蕴含着怎么样的情绪。
不远处传来木板敲击声,傅知妤知道是方瑞有话要和太子说的意思,自觉地就要起身让开。
傅绥之先一步站起来,宽大的衣袖将她掩在身后。
“皇后娘娘刚出来,脸色不大好看。”方瑞低声说着,他其实看到了小公主,但太子的意思并不想避开她,就当作自己什么也没瞧见,按部就班回禀,“恐怕一会儿长生殿那边就要传太子您过去了。”
荷月不知道从哪出来,一声不吭地拿过发梳,丝毫不问太子刚才和她说了些什么。
陛下连见两人,又附上太医丞和蒋宏远忙活到现在,究竟是灌下去的那几碗药起作用还是回光返照,大家心里也有个数。
此时把太子宣入长生殿内,大半是后者居多。
想到太子的累累政绩,其实最后尘埃落定,根本不需要多说什么,能不动刀不流血的交接,对朝臣们来说就足够对得起列祖列宗和先帝了。
值守的朝臣们有些浅打了个盹儿,醒来还看到宗正寺少卿绷着脸候在那,联想到刚接回来的那位金枝玉叶流着一半沈家的血,出言安抚:“沈少卿不必忧心,太子既亲自去接了公主回禁内,也不会让自己落个苛待手足的名声。”
沈贻不置可否:“多谢。”
天边泛出鱼肚白色泽的时候,禁内的钟声遥遥扩散至整个帝京城。
后面的登基大典,傅知妤也是被宫人们引着兜兜转转,绕晕了头才堪堪结束。
天子七日小殓,大行皇帝停灵的事就够禁内忙作一团,更何况还有进禁中哭拜的王孙贵胄与各家诰命。
傅知妤和他们一个都不熟,还要忍受着他们的打量。对于十几年素未谋面过的公主,贵妇人们就像是有问不完的话。
傅绥之像是预料到了这个问题,虽然人被诸多事务缠着,却还遣方瑞来探了几次,别人看在他是皇帝贴身太监的份上,也明白了小公主在禁中的地位。
她身边跪着的是长姐傅婉禾,哭得两眼通红,靠驸马扶着才不至于扑倒在地上。
如果不是她意图带着府里的面首一起进来,险些闹得下不来台,傅知妤真要以为她和驸马感情甚笃琴瑟和鸣了。
“父皇一向仁德宽厚,不准大办身后事想必也是不愿劳民伤财。”傅婉禾呜呜咽咽地说着,半晌却不闻傅知妤的附和声,抬头一看,她明显心不在焉地望着新帝所在的方向。
傅绥之长身鹤立,分外出挑。
像感应到她的目光,傅绥之的目光往她这随意一瞥,状似无意地扫过她的脸。
傅婉禾有一瞬间的尴尬,重新找了个话题:“听说小妹回禁中,是陛下去接的人?”
傅知妤回过神,点点头。
傅婉禾按了按脸上的泪痕,倚在驸马身上,说道:“陛下性子冷淡的很,兄弟姐妹都怕他,你竟然能和他相处出兄妹情分,真是怪哉。”
驸马打圆场道:“终究血脉相融,公主若是日后有空,来府上做做客吧!”
傅婉禾朝他身上用力拍了一巴掌,声音大的引起周围人侧目:“我们姐妹俩说话你插什么嘴,还有,你能不能坐直点,要不是他们不准让王二郎进来,哪里轮得到我在这受你的气。”
驸马的脸一会儿红一会儿白。
不用细想傅知妤也猜到王二郎就是被拦在宫外的面首,到底是谁受谁的气也说不好。傅知妤觉得驸马有点可怜,轻咳了几声,提醒她:“好多外人在呢。”
驸马有点感激小公主为他解围。
傅婉禾扫视一圈周围,众人不想得罪这位脾气不好的公主,纷纷扭过头继续聊未完的话题,假装刚才什么都没看见。
“你还好心帮他说话,到底是没出嫁的姑娘家。”傅婉禾摇着手中仕女扇,心想果然是道观里养大的,小妹的脑子里肯定被女冠塞满了迂腐道理,忍不住就要以出嫁妇人的身份给她说一说,“你是父皇的女儿,自然有无数儿郎愿意讨好你,男人都能三妻四妾,我养几个面首罢了。若是没有我,他们中不知道多少人要流落街头,我给他们遮风避雨的住处,衣食无忧,还替他们背下御史口诛笔伐,天上掉馅饼都没这种好事吧。”
傅知妤听得呆住了。
“又在教什么歪理?”
身后响起一道声音,傅婉禾立即端正了跪姿,开始心无旁骛地为大行皇帝祈福。
傅知妤诧异地转身,傅绥之不知何时绕到这来了。
身旁除了方瑞,还跟了个官员模样的人。她明明没见过任何朝中的人,却觉得他有些眼熟。
“臣是宗正寺少卿沈贻。”
她记起来自己是有个在朝中做官的舅舅的,乖巧地喊了声“舅舅”。
自从禁中传出要将傅知妤接回去,沈贻提心吊胆,直到今日亲眼见到小公主安安稳稳站在这,才松了口气。
大庭广众之下,总不能叫沈少卿就在这开始叙旧,让人把天家的事都听完了。
方瑞引着人去了一处空置的殿内。
沈贻先是说了一番愧对胞妹的话,自责在沈修媛病逝时也没能去看一看她。
他其实是想说,当初就不该让妹妹进宫,白白落了个香消玉殒的下场,但上一代的恩怨牵至不知事的公主头上,会伤了公主的心。
傅知妤见舅舅几次三番欲言又止,忍不住问他:“舅舅是有什么话要和我说吗?”
沈贻往前一步,横了横心,正要把心中所想说出来,屋门就恰到好处地被打开了。
背着光,新皇的大半张面容藏于阴影中,表情看不真切,但沈贻能窥出极浓的警告意味。
不知道新皇在外听了多久,听进多少,此刻打断他的话,一定是不希望他将后面的内容完整说出来。
沈贻讪讪地告退,如芒刺背。
傅知妤没有察觉出君臣之间以她为中心的暗流涌动,只觉得傅绥之一出现,舅舅就忙不迭告退了,不高兴地撇了撇嘴。
“阿妤先前还来找我,现在我主动来反倒遭嫌了?”
“哪有,我怎么敢嫌弃陛下。”傅知妤要给他倒茶,但小桌上容量有限,统共只有一壶二杯,总不能让皇帝去喝臣子碰过的茶杯吧,“我去让人再拿套茶具来。”
傅绥之很自然地取过傅知妤面前的杯子,制止住她要阻拦的动作:“别喊人,他们都不知道我在这。”
傅知妤噎住声。
原来不仅是她觉得应付人来人往很麻烦,连当了皇帝的人也想找机会脱身寻个清净。
“我小憩一会儿,若是有人来敲门,就说只有你在。”
说完,傅绥之手撑着脸,真的如他所言阖上眼。
作者有话要说:昨天的新闻看得太生气了,没码字qvq今天多写点字数就当给大家磕个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