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这次收兵夺权行动,朝中很多文臣表示出了担心。监察御史张斌就劝诫赵构说:“去岁罢刘光世,致淮西之变,今虽有善为计者,陛下必不信,然要须有术。”的确,如果处理不好,就会出现比准西之变更大的动乱,那就弄巧成拙,玩火自焚了。
为此,赵构和秦桧自始至终捏了一把汗。
直到顺利解除了三大将的兵权,赵构和秦桧这才长松了一口气。
但仅仅只这样,还是不够的。
接下来,赵构和秦桧又开始策划一件更加不可思议、更加丧心病狂、更加惊世骇俗的事情。
绍兴十一年(1141年)五月,行动展开。
出任枢密副使不到半个月的岳飞接到朝廷的诏令,命他和枢密使张俊一起到淮南东路检阅韩世忠的旧部。
赵构说了,现在国家多艰,寇盗猖獗,前沿军队虽然在行阵方面训练有素,战守方面却遗无良策,你们两人替我去走一走,看一看,根据实际情况制定战守措施,加强完善各项军事守备。并让他们到秦桧办公的政事堂接受各项具体任务。
在政事堂,秦桧先是装模作样地说:“这是个简单任务,只不过是查阅楚州军队,清点军中实有人数。”(“捃摭世忠军事。”)但语锋一转,又神秘兮兮地叮嘱他们:“此去一切谨慎行事,小心生变,只要稍有风吹草动,就可以采取有效的自卫措施。”(“且戒令备反侧。”)
张俊调皮地眨了眨眼,含笑不语。
岳飞大不以为然,慨然道:“韩世忠已经将兵权交回朝廷,楚州的军士就是朝廷的军队,怎么可能有兵变之事发生?你秦相公特别吩咐我们要采取自卫措施,目的是什么?”(“公相命飞以自卫,果何为者?”)
秦桧愣住了,他没想到岳飞会有此一问,好大一会儿,才恼羞成怒地说:“你是真糊涂还是假糊涂?你们此行名为检阅,实是搜集韩世忠的过错,网罗罪状,吞并他的军队。就算没有兵变,你们也要想办法激发兵变,这样才能送韩世忠下死牢,懂了吗?”(“激其军,使为变,因得以罪世忠耳!”)
岳飞脸色大变,大义凛然地答道:“原来是这样,那你找错人了。”(“若使飞捃摭同列之私,尤非所望于公相者。”)
秦桧被呛得作声不得。
回来的路上,岳飞满脑子回荡的都是秦桧刚才的话,愤慨不已。
他想起了几天前一件不同寻常的事情:韩世忠治下的淮东军总领胡纺状告军中大将耿著,说耿著在楚州胡乱散布谣言,要求上级部门严查此事。
按说,这是一个很无聊的案件,同僚互相攻讦,状告的核心是散播流言,搁平时,扑腾几下就会风平浪静。
可是从刚才秦桧的话来看,现在的淮东军已经进入一个非常时期,出现了这种事,就不可等闲视之了。
岳飞敏锐地察觉出,这里面埋藏着一个极其恶毒的阴谋。
他决定介入调查此事。
很快,岳飞就了解到这件事的来龙去脉:胡纺状告耿著捏造“二枢密来楚州,必分世忠之军”的谣言,妖言惑众、扰乱军心,指控耿著是想趁此机会发动叛乱,“谋还世忠掌兵柄”。为此,秦桧已经逮捕了耿著,成立了专案组,大力严查。
显然,逮捕耿著只是个开始,最终的目标是陷害韩世忠。而站在胡纺背后的阴影就是秦桧。
狡兔死,走狗烹;飞鸟尽,良弓藏;敌国破,谋臣亡。这种活生生、血淋淋的剧目在中国历史上不知上演过多少次,岳飞也深知赵构是“大名之下,难与久居”之人,自己无意留恋功名,只求功成身退,退隐山林。可是,现在大宋强敌在侧,兔未死,鸟未尽,危险期还未过,怎么就开始卸磨杀驴,谋杀起大将来了?
岳飞仰天长叹道:“我与韩世忠同忠于王事,如果眼睁睁地看着他无辜入狱,实在有负于他啊。”(“吾与世忠同王事,而使之以不辜被罪,吾为负世忠!”)
当日就写信飞报韩世忠,让他早作准备。
韩世忠看了岳飞的信,大吃一惊,饭也不吃,连滚带爬地进宫面见赵构,抹着满脸的鼻涕眼泪为自己辩解,赵构也不想逼人太甚,故作吃惊的样子说:“竟然会有这等事?!”(安有是!)回头下诏让秦桧放了韩世忠一马。
秦桧看了韩世忠的狼狈相,很是解气,虽然赵构有旨,但梁子已经结下了,岂肯轻易放过?他指使手下的党羽向赵构“累言韩世忠之罪”,决意要把韩世忠置于死地。
可赵构“留章不出”,不再理会。
韩世忠终于死里逃生,躲过一劫。
至此,很多人都说赵构知恩图报,感念苗刘之变时韩世忠的救驾大恩,放了韩世忠一条生路。
这是一个善意的猜测,完全不了解赵构的为人。
真正的原因是赵构觉得对韩世忠已完全达到钳制和打压的目的,不必赶尽杀绝。要说救命甚至救国之恩,岳飞数次千里迢迢入淮救驾,功劳并不比韩世忠小,却最终难免一死。
秦桧一伙没有得到赵构的首肯,不敢再肆意捏造罪名加害韩世忠,草草结案,将耿著杖脊刺配吉阳军牢城,事件告一段落。
五月中旬,张俊、岳飞二人检阅楚州的行动开始了。
岳飞在三大将中年纪最小,十年来荡平江西、湖、广巨寇,收复襄汉六郡,屡建奇战,得以脱颖而出,跻身于五大帅之列,资历比他老得多的张俊、韩世忠因此“益怀忿疾”,愤愤不平。岳飞觉察到了他们的情绪变化,从大局出发,以晚辈自居,主动给他们写信问候,交流感情,或赠送一些战利品,以示敬意。长此以往,韩世忠终于被岳飞感动,尽释前嫌,伸出了友谊之手。而张俊心胸狭窄,嫉贤妒能,认为岳飞是在假殷勤。岳飞曾给他送了一艘缴获的大楼船,也被他认定对方是在向自己挑衅、炫耀战功。总之,岳飞“待之益恭”,他就愈加“横逆自若”。可以预见,他们楚州之行不会愉快。
路经镇江,张俊突然心血来潮,提议把韩世忠驻扎在该处的亲兵拆散,分别编插到别的部队中去。他对岳飞说:“皇上留韩世忠在行朝,而派咱们来,用意就是让咱们瓜分了他的军队,这一点,你应该想得到吧?”(“上留世忠,而使吾曹分其军,朝廷意可知也。”)
岳飞断然道:“不然,国家所赖以恢复中原者,就靠我们这几个人了。万一主上复令韩太保统军,我等以何面目以见他?”(“不然,国家所赖以图恢复者,为自家三四辈。傥主上复令韩太保典军,吾侪将何颜以见之?”)
张俊气得干瞪眼,对岳飞怨恨不已。
说起来,张俊和韩世忠早年都是王渊的部下,两个人还是儿女亲家,张俊的二女儿嫁给了韩世忠的二儿子,张俊的五子又娶了韩世忠的小女儿,关系很乱,应该说两家的交情不错。然而,张俊为了搞垮韩世忠,竟会表现得这么积极、活跃和迫不及待。
六月十六日,两人到达楚州(今江苏淮安市)。
岳飞径入楚州城内拜谒英雄赵立的英魂,张俊在楚州城外的“招待所”住下。
第二天清早,韩家军的中军统制王胜集结本部兵马,全身披挂,开向张俊的住所。
心怀鬼胎的张俊远远见了盔甲锃亮的王胜,不由得蓦然起惧,大声断喝:“为什么要顶盔带甲?”
王胜莫名其妙:“不是说枢使前来点军吗?不敢不带甲呀。”
张俊一跺脚,叫道:“脱了,快脱了。”
王胜吩咐全军缷下了战甲,张俊兀自心有余悸,心中恨恨不已。
岳飞得报,从城内出来,和张俊一起,按照军籍名册点阅韩家军全部兵马,他惊奇地发现,韩世忠的军队人数不过三万多人,竟在楚州与金人周旋了十余年,非但逼得金人不敢冒犯,且尚有力进军山东,不由大感佩服。
军队检阅完毕,张俊没能挑出什么毛病,哪里肯甘心,拉着岳飞的手沿城池巡查,好不容易看到有几处城墙墙体毁坏,他如获至宝,激动万分地对岳飞说:“该死!这个韩世忠真该死!楚州城池残破不堪,也不知道修一修,如果金兵来了,如何是好?”岳飞听到后很不以为然,没有搭腔。
张俊又道:“韩世忠治军不力,消极怠工,连一道城墙都修不好,还谈什么保家卫国,抗击敌人,要我说,这简直是尸位素餐,白白浪费纳税人的钱粮,早该撤职查办!”够了,岳飞忍不住呛了他一句:“我们蒙受国家厚恩,应当奋发努力,以图恢复中原;如果只是为了防守退保而一味致力于修筑城池,怎么激励将士向前?”(“吾曹蒙国家厚恩,当相与努力,恢复中原;今若修筑楚州城池,专为防守退保之计,将如何去激励将士?”)
张俊瞠目结舌,说不出话来。
回到朝廷,张俊为了整倒岳飞,就贼喊捉贼、恶人先告状,极其无耻地歪曲岳飞的话,向岳飞扣屎盆子,说岳飞感觉到将士没有驻守楚州的心思,就迎合他们,到处公开宣称:楚州城早晚会守不住的,城池就没必要修建了。(“楚不可守,城安用修。盖将士戍山阳厌久,欲弃而之他。”)
不久,张俊又以“海州(今江苏连云港)在淮北,恐为金人所得”为由,命人拆毁城池,强令当地居民迁往镇江府,搞得天怒人怨,史称“人不乐迁,莫不垂涕”。
张俊的表现,让赵构和秦桧很高兴,两人迅速将他纳入“整人小组”的组委名单中。
得到鼓励的张俊兴奋得忘乎所以,将韩世忠的淮东军全军撤还镇江,并将其中最为精锐的背嵬亲军拆散,抽调至临安府屯驻。
然后又转过矛头,准备向岳飞下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