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次和杜充对战的、全面负责进攻马家渡的金军统帅,读者也并不陌生——大名鼎鼎的兀术,也就是我们后世所知的金兀术。
“兀术”是用汉字记女真语读音,又作斡啜、斡出、乌珠,或晃斡出,本意是“头颅”。
灭辽侵宋,女真人接触到汉文化,于是有些人便为自己起了一个庄重典雅的汉名。比如,阿骨打改名为完颜旻;吴乞买改名为完颜晟;撒离喝改名为完颜杲;粘罕改名为完颜宗翰;斡离不改名为完颜宗望;讹里朵改名为完颜宗尧等,而兀术的大名是完颜宗弼。故而有关这段历史的记载中,称呼杂乱,女真人有本名、汉名、宋人译名、清人重译名等,为了行文方便,本书一律称其本名。
这个兀术,是阿骨打的第四子,二十五别史《大金国志》中说他自出娘胎,“穹庐上郁郁有气,甚异之”,俨然不是寻常之辈。年纪稍长,人们就发现他“为人豪荡,胆勇过人,猿臂善射,遇战酣,出入阵中,部众惮之”,是个天生的斗士、杀神。每战至酣处,性情大暴,就把戴在头上的头鍪往地上一扔,露秃顶和边辫,像打了鸡血一样,不畏矢石,冲锋在前。
少年兀术在战场上最负盛名的是天辅六年(1122年)追击辽天祚帝的那一仗。当时军过青岭,突然遇上三百余辽兵,兀术手下只有百余骑,且矢尽,他临危不惧,赤手空拳夺过辽军士兵的刀枪,独杀八人,生擒五人,勇猛绝伦,威势赫赫。女真将士称其“少年勇锐,冠绝古今”。
斡离不第二次南下,兀术作为前锋,取道汤阴,一次性迫降宋兵三千多人。渡汴水,杀宋军五百人余;薄汴城,以百骑追赵佶一百多里,获马三千。其后,又败宋将郑宗孟,克青州;杀赵成破黄琼军,陷临朐。以三千铁骑在河上败宋三万余人,斩万余人……
赵翼在《廿二史札记》说:“每出兵必躬当矢石,为士卒先,故能以少击众,十数年间,灭辽取宋,横行无敌。”
可以说,兀术是当时最优秀的骑兵将领。而在冷兵器时代,骑兵是战争中最具备攻击优势的兵种,也是最重要的军事依靠。兀术率领他的骑兵团在横扫大辽的过程中累积了丰富的军事经验,研究出了极为实用的作战方式,闻名于世的“拐子马”和“铁浮屠”就是他在前人的基础创新发明的一种战术。
“拐子马”是南宋军民对兀术这一特殊兵种和战术的一种叫法,而兀术自己最初给它所命的女真名字已不可考。
对于“拐子马”的具体战法,史书上有很多种说法。
其中,影响最大的是岳珂在《鄂国金佗稡编》卷五《鄂王行实编年》中说的:“兀术有劲军,皆重铠,贯以韦索,三人为联,号拐子马,又号铁浮图,堵墙而进,官军不能当,所至屡胜。”而章颖的《南渡四将传》及元朝官修的《宋史·岳飞传》中也对此说法加以沿用。
笔者认为,这种说法是错误的,它把兀术的另一个兵种“铁浮屠”(也作“铁浮图”)混同在一起了。
伪托宇文懋昭之名作《大金国志》的元人早觉察到了这个错误,将之改为:“兀术自将牙兵三千,往来为援,皆带重甲,三人为伍,贯韦索,号‘铁浮屠’,每进一步,即用拒马子遮其后,示无反顾,复以铁骑马左右翼,号‘拐子马’。”明确将“铁浮屠”和“拐子马”区分开了。
有什么证据说明“拐子马”和“铁浮屠”是不同的兵种呢?
杨汝翼在《顺昌战胜破贼录》中说,“四太子披白袍,甲马,往来指呼,以渠自将牙兵三千策应,皆重铠全装。虏号铁浮图,又号扢叉千户”;“方其接战时,郦琼、孔彦舟、赵提刀等皆单骑列于阵外。有河北签军告官军曰:‘我辈元是左护军,本无斗志。所可杀者,止是两拐子马。’故官军力攻破之。皆四太子平日所依仗者,十损七八。”可见,“拐子马”有别于“铁浮屠”,是不同的兵种,但都同属“四太子平日所依仗者”。
汪若海目睹了顺昌大战的战况,也写过一篇《札子》专述“铁浮屠”和“拐子马”。
对“铁浮屠”的描述是:“其所将攻城士卒号铁浮屠,又曰铁塔兵,被两重铁兜牟,周匝皆缀长檐,其下乃有毡枕。三人为伍,以皮索相连。后用拒子马,人进一步,移马子一步,示不反顾。”中间的步兵,也全身披挂铁盔重甲,只有双目露在外面,三人一组,贯以韦索,身后拖着拒马桩,每进一步,身后的拒马桩便跟进一步,全体将士有进无退,凶悍无比。
而“拐子马”则是:“以铁骑为左右翼,号拐子马,皆是女真充之。自用兵以来,所不能攻之城,即勾集此军。”
相对而言,杨汝翼、汪若海的说法比岳珂准确,原因很简单,杨汝翼、汪若海是根据第一手材料做的记录,尤其是杨汝翼,是随军战地记者,直接参加了顺昌大战,亲历战斗的全过程,而岳珂是在岳飞死后六十年才开始整理《鄂国金佗稡编》的。
那么,“拐子马”和“铁浮屠”到底是什么不同的兵种呢?自宋迄今,各种考证数不胜数,却尚无定论。
笔者就根据相关史料大胆推测,妄作一家之言吧。
“浮屠”是佛教词汇,宝塔的意思,“铁浮屠”,则指铁塔。这里用来比喻身披两层重甲的骑兵形如铁塔。按《宋史》卷一九七《兵志》所说,每副铠甲“全装共四十五斤至五十斤止”,两层重甲披在身上,重达一百多斤,再加上身上配置的弓箭刀剑和长枪,这就要求这些充当“铁浮屠”的骑兵都具备强健的体魄,过人的力气,远远望去,俨然一尊尊铁塔。
“铁浮屠”之所以牺牲骑兵的机动性,而让他们穿戴上厚实笨重的铠甲,目的就是想让这些防护性能好、质量大、无坚不摧的重甲骑兵团担负正面攻坚任务,充当的角色犹如现代战争中的坦克。按照汪若海的记载,这些铁塔兵的坐骑用皮索连成一排,后面由步兵推拒马桩跟着前进,活像一堵会移动的墙压来,可谓攻势如潮,杀伤力巨大。由此也不难看出,“铁浮屠”在阵前攻坚中巧妙地运用了我们常说的“连环马”原理,以三匹马连成一排,组成一个联合作战的单位,其产生出来的冲击力远远大于分散的三匹马的总和,让对方无力阻挡。
与“铁浮屠”正面攻坚不同,“拐子马”属于一种轻型或中型骑兵,充分利用其高度的机动性以及集团冲锋时所产生的巨大冲击力,实施的是两翼包抄的战术,对敌军迂回包抄而后突击。南宋吕颐浩就曾说:“虏人遇中国之兵,往往以铁骑张两翼前来围掩。”
在这儿,还得说一说为什么南宋人要称兀术这种战术为“拐子马”。《武经总要》前集卷七记载说:“东南拐子马阵为大阵之左右翼也。本朝西北面行营,拐子马并选精骑。夷狄用兵,每弓骑暴集,偏攻大阵,一面捍御不及,则有奔突之患,因置拐子阵以为救援。”将骑兵放在两翼,对敌人侧翼进行突击,最终实现自己的作战意图,北宋军队就把这样的骑兵称为“拐子马”。
也由此可见,“拐子马”并不是金骑兵的专用名称。
既然本朝已有“拐子马”,为何还对兀术的“拐子马”谈虎色变呢?
原因是金兵的“拐子马”,士兵骑术精湛,作战凶悍,他们装备了格斗型冷兵器和弓箭,既能作为骑射进行远距离攻击,又能作为突击力量近身搏杀,所用的弓箭,弓力只有七斗,而为方便在马上拉弓和保证射击的命中率,金人刻意把箭造得极长。当然,和北宋“拐子马”的区别还不止于此,兀术的“拐子马”士兵每人都配备有两至五匹战马,当所乘的马匹出现疲态或有伤情时,就立刻换上另外一匹马,让战骑在临阵冲锋时保持良好的体力,保证了战时的机动性,这种战法称为“副马之制”。“副马”就是指主乘之外的马,也称“从马”。有书为证,《金史》中载:“突合速从马五(即五匹副马)、沃鲁破宋兵四千于文水。”为了不让副马在作战中走散,势必要用“韦索”把它们系在主马之后,所以,“拐子马”在视觉上同样给人以连环马的形象。
笔者猜测,这也许就是岳珂等人把“拐子马”和“铁浮屠”混同一谈的原因。
作战时,通常以普通骑兵或步兵列阵开战,等双方打得难解难分,也就是史书上说的“每战方酣”,“铁浮屠”就开始登场。“铁浮屠”并不追求快速。形如铁塔的骑兵手持大刀长枪,穿着刀枪不入的铁甲,像重型推土机一样,缓缓推进,因为战阵太密,对方阵脚一动,抵挡不住的敌军就只能向左右两侧避敌,而这时“拐子马”早已从左右包抄,所以,这时中间有“铁浮屠”的摧城拔寨,左右有“拐子马”的狂飙横扫,对手就只能全面崩盘了。
当然,没有目睹过“拐子马”和“铁浮屠”中连环马用法的人,是有充分的理由质疑这种战法的。
乾隆帝在《御批通鉴辑览》中就提出:“北人使马,惟以控纵便捷为主。若三马联络,马力既有参差,势必此前彼却;而三人相连,或勇怯不齐,勇者且为怯者所累,此理之易明者。拐子马之说,《金史·本纪·兵志》及兀术等传皆不载,唯见于《宋史·岳飞传》、《刘锜传》,本不足为确据。况兀术战阵素娴,必知得进则进,得退则退之道,岂肯羁绊已马以受制于人?此或彼时列队齐进,所向披靡,宋人见其势不可当,遂从而妄加之名耳目。”
持有这种看法,是受一种“想当然”的思维定式所左右,马力有参差没错,骑士勇怯不同没错,但在战场上的实际操作中,并不是《水浒传》中呼延灼对连环马的用法。
笔者的看法是:“铁浮屠”的骑士身披双重战甲,马匹也全身披甲,负载一定很重,这决定了他们作战时不能驰骋冲锋,马上的骑士也不用做太多动作,他们只需三人一排,端着长枪,向前、向前,不断地向前捅出,简单重复这几个机械的动作,在胯下的马匹只进不退中缓缓前进,几乎无坚不摧、无敌不破!
《晋书》上就记载有前燕的鲜卑统帅慕容恪曾使用连环马大战枭雄冉闵,“恪乃以铁索连马,简善射鲜卑勇而无刚者五千,方阵而前”,正是凭借这种战法,慕容恪才把“勇力绝人,攻战无前”的杀神冉闵彻底打败。要知道,为了拯救汉民族的冉闵在颁布杀胡令后,曾经多次仅以数千汉骑袭杀几万、十几万,甚至几十万胡骑而从无败迹的战争神人。
《辽史西夏传》上描述西夏的“铁鹞子”骑兵时,也记下其“衣重甲,乘善马,以铁骑为前锋,用钩索绞联,虽死马上不落”的文字。
明末名将熊廷弼与后金有多次交锋经验,记录有他们的战法:“奴兵战法,死兵在前,锐兵在后。死兵披重甲,骑双马冲前,虽死而后乃复前,莫敢退亡,则锐兵从后杀之,待其冲动我阵,而后锐兵始乘其胜,一一效阿骨打、兀术等行事。”
可见,连环马的用法,不但金之前已有,金之后也曾运用,其造成的杀伤力巨大,很值得中原军队学习、借鉴,但往往无法推广,因为它的使用前提是:大量的马匹。而谁都知道——中原缺马。
既然学习和借鉴不了,那就只有研究破解之法了。
兀术的“拐子马”、“铁浮屠”以及整个的骑兵团在作战时不仅剽悍,而且耐力十足。兀术颇为自得地称:“不能打一百余个回合,何以谓马军!”
南宋之初,破解之法还没有研究出来,所以,马家渡之战,岳飞他们面对的,将是一场空前的苦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