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雅的到来,一句话,让现场气氛更不和谐了。
达哈首当其冲,感觉自己被挑衅,脸色立刻阴了下来:“你怎么回事,为什么来了这里,谁让你来的?”
这个问题也是在场锦衣卫想问的话,既然别人自己提出来了,大家正好静待,叶白汀和仇疑青快速对视一眼,都没有立刻说话表态。
申姜也是,甚至选了片荫凉的地方站,以为这两个人能打起来,还在心里为双方鼓劲加油,打!动手!往死里打,闹大了才好!
谁知木雅竟然很低调,右手抚左胸,朝达哈行了个礼,相当谦逊尊重,并没有任何不满或挑衅的样子,声音也很平和:“大人出门的急,有东西忘带了,属下担心大人会不方便,便送了来。”
说话间还真拿出来了一样东西,用方帕包着,看不出具体是什么,形状大小上看……像是一个小药瓶?用来装小药丸的那种矮颈小瓷瓶。
想想达哈身上带病,申姜琢磨着,这事还算合理,没毛病。
达哈看到东西,反应很大,第一时间迅速往左右看了看,才冷哼一声,不怎么礼貌的抓过来,塞到怀里,也没冲人道谢,而是转头看向叶白汀和仇疑青:“如何,现在知道我没说谎了吧!什么叫死无对证,空口无凭,我这副首领不就是证人?我才不是什么杀人凶手嫌疑犯,今日到此有理有据,就是毕正合约我来的,毕正合约我的时候,木雅就在,都听到了,不然怎么知道我在这里,还能找过来!”
申姜张张嘴,刚想说你放什么狗屁话,你们都是使团的人,互相说谎为对方圆说再正常不过,可一细想又不对,少爷和指挥使都分析过,使团并非铁板一块,里面分两个派别,一个是瓦剌王,一个是九王叔,这正副首领行为路数相当迥异,看起来不像是一拨人……
没互相下绊子挖坑就不错了,精诚合作,为对方圆谎,怎么可能?
但没打起来这件事,让申百户很失望。
仇疑青看向木雅:“你与达首领意见不同?”
木雅看了达哈一眼,没立刻说话,好像在请示对方的意思。
达哈视线扫过现在已经被遮得严严实实的书房,瞪了木雅一眼:“看我干什么?你来都来了,指挥使也发话了,就说说呗,我还能拦怎的?”
“指挥使见谅,”木雅拱了拱手,“非我有意窥探,实在是这边动静有点大,门口门房吓坏了,‘不小心’说了出去,现在很多人都知道毕大人出事了。”
仇疑青颌首:“讲。”
木雅站定:“我刚才那句话,并不是挑衅我家首领大人,只是昨晚刚好撞见了个事,因刚刚发生不久,又在偏僻角落,恐怕锦衣卫也不知晓——我看到礼部侍郎钟大人,被苏记酒坊坊主苏屠打了。”
“苏屠此人身怀武功,大家都说他太过方正,嫉恶如仇,钟大人都躲不过他的报复,毕大人估计也……遂我感觉他的嫌疑要更大一些。”
报复?苏屠为什么要报复毕正合?
仇疑青见叶白汀蹙眉,在别人看不到的角度,以指为笔,在他背上轻轻写了个‘酒’字。
叶白汀想了想,明白了,此酒非彼酒,这个酒恐怕指的是人,苏酒酒。
他们现在查到,钟兴言对苏酒酒有意,鲁明是他心腹,专门为他办这种事的人,出事前已经谋划下手,之前在分析案情时就扩展过思路,使团酒宴气氛不怎么正经,喜欢酒桌上有美女相伴,乐的看美女被酒为难,过去与宴之人大半都好此道,对苏酒酒有歪心思的人,可能也不只一个……
所以现在是有证据证明了,毕正合是其中之一?
他微侧头,以眼神询问仇疑青。
仇疑青知他懂了,微微颌首。
这件事的确已经得到证实,他来此之前,刚刚得到手下的线索回报,确凿无疑,只是时间太紧,还未分享给叶白汀。
叶白汀当然不会怀疑仇疑青的消息,只是如果这样的话……
毕正合本就对女色不抗拒,只是很少主动,苏酒酒容貌出挑,不一样的场合见到,会产生想法也算正常,他不理解的是,这种事,为什么木雅会知道?
达哈看着木雅,依旧眼神阴阴:“还是我们副首领厉害,什么都能知道呢。”
木雅再次微微俯身,朝达哈行了个礼:“不敢同首领大人相比,只是运气使然,恰巧看到过毕大人和苏家姑娘私下接触说话而已。”
达哈哼了一声。
木雅声音微低,姿态看起来更谦卑了:“虽我瓦剌人向来热心,不拘小节,很想帮锦衣卫的忙,但毕竟远来是客,有诸多不方便之处,如今指挥使要办案,我们还是不打扰了?”
达哈竟也被劝住了,草草和仇疑青拱了拱手:“既然如此,我们就告辞了,等着指挥使破案拿人的好消息!”
二人来的快,去的也快,转身动作干脆极了。
“这两个还在装蒜!”申姜呸了一声,“看起来人模狗样,你好我好的,其实不定在心里拿刀子抵着对方脖子,互相骂娘,少爷你说是不是!”
叶白汀看着二人背影,若有所思:“……或许。”
申姜一怔,接着是一喜,出息了啊申百户,你也是会看人的锦衣卫了!
“我仍然感觉木雅此次前来,有些太巧,”叶白汀看仇疑青,“多多少少有些像救场。”
仇疑青颌首:“他们并不方便撕破脸。”
叶白汀沉吟。
“不过水搅的再混也没关系,”仇疑青垂眸,看着叶白汀的眼睛:“我们办案,寻的是线索,看的是真相。”
叶白汀点点头:“不错,事实已然发生,不容更改。”
他们需要做的,就是找到真相,谎言再真,戏再多,只要真相明晰,一切就能看的清清楚楚。
接下来继续分工,现场勘察问访有仇疑青和申姜,叶白汀没再多留,等尸体这边交接完,一起回了北镇抚司,送进仵作房,进行验尸。
穿上罩衣,戴上手套,仵作箱子打开,各种工具准备好,他开始验尸。
死者穿戴整齐,身穿家中常服,衣服不见特殊褶皱,破裂,身上也没有任何外伤,很明显,死者并没有与人有过任何争执,没有推搡抵抗动作,生前经历看来,就是和人一起饮了酒,气氛并不紧张,至少到不了起冲突的地步。
死者指甲有轻微发绀现象,小肠有出血点,死因判断没有问题,就是假酒致死,浑身上下没有过多的疑点,似乎没什么新收获,但打开死者胃部,发现了点不一样的东西。
“这是……”
叶白汀用镊子夹出来一小颗质地略硬,颜色焦黄带红的东西。
死者的死亡时间就在这顿晚饭后不久,最多半个时辰,可能因为接待‘外客’,更重要的是说话,菜吃的并不多,到后半程过程甚至只是喝酒,连菜都不吃了,是以胃中食物并不多,也未来得及消化分解,这颗硬物指边缘模糊了些,看起来还是很清楚的,像是某种……坚果?或是炒货?
叶白汀仔细回想了下案发现场的四碟小菜,有凉拌,有清炒,甚至有几颗新鲜的莲子米,但没有油炸炒货,这个东西是哪儿来的?
仔细观察发现有些眼熟,好像前两次验尸时,也有类似的东西?
叶白汀迅速将以往尸检格目找出来,仔细查看……
还真有!
死者鲁明和玉玲珑的胃里,也曾发现这个东西,只形状大小略有不同,但两人本身就在同一个酒宴上,吃到一样的东西很正常,所以他才没有过分注意,可现在出现了第三个死者,胃里也有同样的东西……就不同寻常了。
他得把这样东西找出来,得知道这东西是什么,或许这种食物的选择,指向了凶手的偏好!
可现在的问题仍然很头疼,他手边并没有用惯了的仪器,无法对食物成分进行分析,就这点消化到边缘模糊的东西,看都看不清楚,怎么辨别是哪样食物?
叶白汀想了想,他得寻姐姐帮忙……还有,他得让人去查查酒宴那晚的菜单,看看菜式都有什么,不但得查,最好将那日菜式重新做一遍,好方便对比!
被叫进来的锦衣卫一脸懵:“少爷,真的要查酒宴当晚菜式?那是大宴,冷拼热炒汤品点心,算下来可不少……”
叶白汀顿了顿,声音稍稍有些低:“我是不是……不够银子做这件事?”
锦衣卫小兵更懵了:“咱们北镇抚司,竟然还需要自己贴银子做事?不是只要指挥使按流程批了,就能动?”
有时库里的银子不够,指挥使都能自掏腰包先平事,再往上报,补贴寻回,何况少爷的事,这问都不用问吧,指挥使能不给?
既然不是银子不够,叶白汀就清了清嗓子,面色重新严肃起来:“查案之事,怕不得麻烦,去做。”
锦衣卫小兵应的清脆:“是!属下这就去走流程报批,立刻打听那头都用了什么食材!”
……
毕家外院。
申姜将整个毕家踩了个遍,包括附近街巷,尤其是从书房的院子出去,往外的那个街道,所有显眼的,隐蔽的地方全都看了一圈,全部心中有数后,寻到仇疑青禀报。
“墙外西北角,靠内巷的位置,有个低矮土坡,上面有几块略大的石块,属下检查过,只要稍加利用,就能轻而易举的进入院子,普通人也不难操作。”
所以外客‘需得有武功’这一项,并不能确定。
“但是酒壶和筷子哪里,属下并未寻到。”
申姜寻思,难不成凶手有其他的处理办法?烧了?埋起来了?可是筷子能烧,瓷器怎么烧毁?现场都已经伪装成那样了,除了他们锦衣卫,换谁来都可能发现不了异样,有必要提防这么多?
“在这里。”
指挥使轻描淡写的指了指旁边石桌,那里垫着一方青布,上面是新搜查到的证据,一只和书房里一模一样的酒盅,还有一双红木筷子,和书房里的那块明显不是一对。
就是酒盅磕了一角,筷子装饰头折断了,看上去有点狼狈。
“找到了啊……”
申姜顿了下:“在哪来着?”
他明明已经把外面翻了个遍,没漏过哪里啊!
仇疑青:“后厨待处理的垃圾里。”
后厨……
申姜立刻扭头往回看,照方位分析,死者书房位置偏僻,靠西接近外街,后厨则靠东,接近内院,两边距离非常远,照凶手行为路线并不方便,凶手要是想处理东西,跳墙往街外走,随便扔在哪里,不是更方便?院中穿行放到后厨去,不怕别人看到?
仇疑青提醒:“毕家昨日有小宴。”
“有小宴怎么了……”
一句话还没说完,申姜就明白了,关键就是这三个字,有小宴。
一般的富贵人家,办宴总少不了,举凡办宴,难免会有磕碰,碗碟酒盏之类的瓷器就会有损耗,筷子同样,所以一般情况下,办完小宴,下人收拾整理完桌子,会清出一批有破损,再用不了的损耗品,统一处理扔掉,酒盅和筷子放在这里,岂不是能正大光明的被处理掉,无声无息,无人知晓?
申姜再次看了看石桌上的东西,这筷子虽是红木筷,却并不怎么精致特别,酒盅瓷器漂亮,像这样的人家也是多见,比如他自己,就看不出这酒盅有什么异常,也就是指挥使这样的能瞬间认出来,整个毕家,大约只有伺候毕正合的长随小厮,能认得这东西,但他们一般不做整理垃圾的活儿,估计也看不到。
凶手不是不聪明,是很聪明啊!的确是绕了些远,走了这一趟路,中间可能稍稍有些风险,但扔在墙外街上就不容易被发现了么?
“这事得跟少爷说一声。”
“嗯。”
申姜赶紧到一边,交待。
仇疑青:“怎么了?”
“少爷叫人把当日使团酒宴上的菜式全做一遍,因为人手不够用,过来讨人,”申姜有些茫然,“少爷这是馋瓦剌人的菜了?那边好像也没什么好吃的啊……”
仇疑青却道:“未必。可能是验尸上有了新收获。”
申姜皱眉:“验尸……莫非是胃里的东西?”
仇疑青:“今日速度需快,早些回去。”
“是!”
……
虽说加快速度,调查总需要时间,二人这一忙,又是忙到深夜,才一前一后回来北镇抚司。
申姜抱着一堆最新走访问到的口供记录,进门就问叶白汀:“菜做好了?”
叶白汀摇了摇头:“使团酒宴是提前很久就在筹备的,菜式丰富,很多食材似也有讲究,光是采买就需要时间,今日不成,全部做完,怕是得一两日。”
“啪”的一声,申姜把东西放在桌子上,嘴里也没停:“要这个菜,是需要比对东西?死者胃容物?”
叶白汀顺着他的肩膀,看到走过来的仇疑青,知道对方已经猜到了,便把验尸结果说了:“……鲁明和玉玲珑胃里有一样的东西,我当时并未在意,因他们都是与宴之人,吃食相类,但此次死者毕正合,也发现了同样的食物,我认为可以比对,结果会帮我们筛选凶手。”
“这感情好!岂不是马上要破案了!”
申姜精神头不错,忙了一天竟然也没有很累:“要不干脆借着这命案,咱们再分析分析,有什么不同?”
叶白汀给两个人倒了茶,分别推到桌边:“可以啊。”
仇疑青也坐了过来:“来。”
“那我先说,”申姜率先说自己的发现,“毕家人我都查过了,各出口供对比,并无特殊,昨日虽办了小宴,但所有客人于未时前后全部离开,无一停留,我已确认过,没问题,毕正合的死因,不在他家……”
叶白汀听完,发现凶手对酒盅和筷子的处理很巧妙,但这只能说明此人心思细微,还真不能排除是否有武功,他仍然感觉这个案子有点乱,有人在故意破坏,或者引导一些东西,比如墙外土坡上的石块,申姜说很像临时搬过来的,那就存在做障眼法,或栽赃的可能……
本案一定是有人撒谎的,只是现在还不能确定这些谎言都是什么。
仇疑青:“我们可抛弃所有证言,看案情本身。”
叶白汀想了想,道:“我之前思考,感觉自己进了一个逻辑误区,案子从开始,我们就分析深入,寻找到了玉玲珑和苏酒酒的微妙关系,越展开,我们越发现,在场这些男人里,有人对苏酒酒觊觎,且已进行某些手段,我们猜测,玉玲珑的死,她咬紧了牙关不喊人,不求助,是为了保护谁,这个人很可能是苏酒酒……但这个方向,真的正确么?”
申姜往回想了想:“没错啊,我们当时那个线索,只有这个方向分析才符合逻辑……”
“可我现在觉得不对。”
“哪里?”
“锦衣卫没有合适女兵,不方便查验苏酒酒身体可有受伤,确定那日问供时她身体不适,是不是受到了欺负,”叶白汀指着桌上他仔细捋过的那叠资料,“苏酒酒本人除了做酒,没有其它爱好,这几日也并没有出门,更不方便查看,但——你们看这个。”
他重新拿出一张消息纸页:“这里是苏家这几日找到的药材渣子。”
申姜凑过去一看:“我没有让人查这件事,少爷派的人?”
叶白汀点了头:“你和指挥使都忙,我请换值的锦衣卫小兵过去帮我看了一眼,悄悄带了些回来,我找人帮忙辨认过了,是这几样。”
申姜看着那几样药材名,没看出来,这些……有问题?
仇疑青却立刻懂了:“此为妇人养身良饮。”
叶白汀颌首:“暖宫驱寒,女子多需。”
申姜就明白了:“癸,癸水?”
“不错,”叶白汀眸底清透,“苏酒酒那日额角虚汗,唇色泛白,整个人很不舒服的样子,可能并非是被人欺负了,有伤在身,而是在经期。”
女子痛经,症状可轻可重,有些人可能只是有些闷闷的不舒服,不大影响日常动作,有些人则很难挨,可能都没有办法从容站立,只能卧床休息。
叶白汀有些遗憾,当日他和仇疑青曾驱马路过苏记酒坊,亲眼看到杜康给苏酒酒端了汤药,但当时距离太远,鼻间萦绕的都是酒坊里的酒味,闻不到药香,否则他可能会早一点发现这件事。
仇疑青:“若她不适是因为此,玉玲珑就没有必要保护。”
叶白汀:“是。”
人并没有遇到危险,自也不需要保护,那玉玲珑又是为了什么呢?
他仔细检查过,玉玲珑身上的暴行遭遇是被迫行为,她在被人用强,本身并不愿意,可她的声带没有问题,不存在病变,她在酒席间长袖善舞,与客人往来敬酒,声音也没有问题,口脸两侧皮肤也没有被强硬按过的擦伤受损,她的不喊人,不呼救,是自主行为,非被迫,为什么?
她保护的,到底是谁?或者,是什么?
叶白汀突然想到一个问题:“这几次接触瓦剌使团,达哈好像不止一次提起过安将军……”
申姜没觉得有什么奇怪:“安将军把他们揍得屁滚尿流,他们当然忌惮。”
“可安将军不是一直在边关?”叶白汀指尖点了点桌面,“瓦剌使团来京,那里不是必经之路,他们没看到?”
申姜摸着下巴,想了想:“可能因为很久没打仗了?安将军也懒的理他们……一群瓦剌狗,安将军凭什么给他们这个脸,还专门出来看一看,迎一迎?美的他们!”
叶白汀顿了片刻,又问:“边关……有多久没打仗了?”
“那可有段日子了,我算算,”申姜掰着手指头,“得有一年多了?上回邸报里和瓦剌对战的事,好像差不多就是去这个时候,端午前还是端午后来着?我记着我媳妇吃粽子时都在念。”
“之后就再无动静?”
“没有,”申姜笑得有点小嚣张,“瓦剌狗早就叫安将军打怂了,哪敢再挑衅!”
“那安将军此后行踪呢,可有人知道?”
“还能去哪,戍边呗,安将军可是定海神针,离了他不行。”
那可不一定……
大家都说的,和真正别人怎么做的,未必是一回事。
去年端午前后,再到今年……
叶白汀视线缓缓从桌上抬起来。
“看我做什么?”
仇疑青伸手执壶,给叶白汀续茶,眉锋藏剑,眸底敛芒,一如既往淡定从容:“喝口茶,润润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