啪’的一声,烛盏爆出一个灯花,烛火随风摇曳,像拂动人心的冷弦。
万承运没有说,但看得出来,他的表情已不似前那般平静。他在犹豫,或许在挣扎,要不要说,说多少,此后还有没有退路,退路在何处……
叶白汀拿出钱氏提供的证据:“赵兴德家突然多出的银票地契,为其子搜罗的古籍孤本,赵兴德前几年以公谋私,蒋宜青,孟南星,林彬私下狎昵的时间,地点,人证,最初玩乐的宅子户主,正是你万承运的名字……”
一样接一样,他拿出了厚厚的一叠。
“你还要强辩你没有促成赵兴德的‘齐人福’,没有教他各种类型的‘以公谋私’,日前没有以此要胁,逼他自杀?但有所为,必留痕迹,万大人,纸是包不住火的。”
万承运眯了眼:“听你语气,像一早就怀疑本官了,为什非得是本官,不能是别人?本官身为户部尚书,位高权重,就不能是下面人瞧出端倪,替本官排忧解难?你也知道,他们都很乖的。”
现场当即有人色变。
沉寂片刻后,蒋宜青白着脸站出来:“……”
“在这就别表演这一套了,”叶白汀冷笑一声,“再多站一个人出来,也不过是背锅而已,真当北镇抚司查不出?不过不用劳烦指挥使清查,此刻便告诉你为什!”
他往前一步,直直盯着万承运的眼睛:“资质非出类拔萃,出身眼界亦有限,赵兴德有野心,野心却也有限,不似万大人那般‘深谋远虑’,也不觉得自己能控制得住所有事,就算管修竹的死是必须的,他大概率会采取的方法会是先劝说管修竹自戕,许以利害,无果,再找别人动手,而非自己干,他是贪财,色,对仕途有极大的渴望,没必要亲手杀人。对孟南星也是,赵兴德如若不知道杀管修竹的是你,不知七夕夜的整个计划,就不会认为孟南星对你有害,没有必要的杀机,若知杀管修竹的是你,孟南星真生了它意,也会先报告你,问你示下,或者你先知道了,必会安排他,他心没那敏感细腻,没接命令,就是一切顺利……为何要动手?”
“李光济更没有这个胆子,案上公务都快把他埋了,辛辛苦苦亲手做完的事,回过就成了别人的功绩,他吭都不敢吭一声,何况他还喜欢孟南星?他看起来努力上进,被委以重任,实则早早被排除在权力范围外,所有机密一概不知,管修竹是不是要死,为什要死,要怎死,孟南星在这里扮演了什角色……他全都不知道,知道的,大概有自己的爱而不得,还有库银进进出出的‘损耗’,被勒令封后,分自己手上少的可怜的那一笔钱,其它的,乏善可陈。”
“蒋宜青看得更开,他看懂了你的眼色,愿意委身你,利用你暗示的‘潜规则’上位,也在保护这份‘潜规则’,因为有这份规则的存在,才能助他走得更远,升的更快,过得更舒服,甚至在自己被你腻了的时候,各种提防警惕其它用这样方式上位的同僚,孟南星是,管修竹也是,都是竞争对象,是他看不顺眼的人,但他没必要杀人。他是以色置权,换来日子升迁的机会,以及分手的,价值不菲的钱,哪日倒霉事发,顶多是坐几日牢,熬出去又是一条汉,可杀人不一样,杀了人,可是要偿命的,他没必要把自己赔进去。其次,看不惯竞争对手,有了危机感,以他的心眼,绝不会是把孟南星管修竹弄走杀了,因为‘潜规则’不可改变,那是万大人你的兴致,少了他们,也会有别人来填补这个空缺,竞争者随时都有,与其杀了,还不如办法,按照你的喜,在外面色更的人进来……”
“林彬就更不用说了,他是档房书,七夕那也根本不在官署,锦衣卫已查实,他的时间线没有问题,他蒋宜青一样,是‘规则’里的竞争对手,利益方向却不相同,他连科举都考不过,便也不能要求拿的处别人一样,他知道自己站在哪个位置,可以谋哪些东西。你是上官,能带给他们处,他们捧着你,哄着你,却未必肯为你拼命,维系你们间的东西有利益,不存在感情,当你位置不稳,不能带给他们这些利益的时候,你竟然认为他们会站出来,为你赴死?”
“你的户部,赵兴德变成了你的心腹,指哪打哪,什脏事都干;李光济成了兢兢业业的工蚁,重重手段压迫下,不敢怨言;蒋宜青从还不错的‘狎昵’对象,变成了这方面的知心人,甚至老鸨子,你腻了他没系,看上了谁,他可以帮忙拉纤劝说,教训谁,他更可以煽风点火或吓或推……所有人的风格,行事,不过是为了自己的利益,你不同,简单的‘小游戏’,已满足不了你了吧?”
叶白汀眸底湛亮,锐利令人生寒:“是不是有些时候,你觉得底下人都太乖了,没意?是不是偶尔哪个时刻,你很让别人看看你真实的模样?你是不是觉得自己的厉害处,别人所见不过一二,你玩些更刺激的游戏,让他们见识见识?”
“万承运,今番证据列堂,见证者数,但有质疑,尽可出言反驳,可尽数答你!”
可万承运已说不出了,不知道该反驳哪一条,证据,供,杀机……像不管质疑什,对方都有答案。
他不说,叶白汀就继续了:“你知道的,万大人,本次案情,除了人命还有赃款,还是那句,纸里包不住火,若你忍住了,没出手,找不赃款,们还得努力一段时间,你逼杀赵兴德的神来笔,又是允赵家以处,又是让他遗书自陈,还点出了赃款位置,数量,这个一拎,锦衣卫不正方便追了?教大人知道一个消息,你藏的那些银子,们指挥使已又挖出来一笔,数量是你让赵兴德遗书交待的四倍多,其它的,锦衣卫仍在追查中,这些银子,除了去年夏水患赈灾款,冬赈雪灾款,还有以前的……没错吧?”
“锦衣卫奉皇命办案,各种流程万大人都懂,如今案情明晰,事实俱现,再藏着掖着,不过是浪费时间,万大人不如都交代了,还能省心省事。”
万承运仍然没说。
叶白汀便转向了邓华奇:“看戏现在,邓大人是不是该有点表示了?”
气氛正严肃紧绷的时候,突然被点名,邓华奇手里的茶盏都捧不住了,赶紧放下。
“三天打鱼,两天晒网,置身事外,坐山观虎斗,万承运不会管你,赵兴德管不了你,你知道这是为什,也知道他们私底下那些肮脏交易,银子转来转去,总需要不同的上官签章,哪怕你是挂个名,也少不了你那一份,人……”
叶白汀眼梢眯了眯:“那日同申百户去往户部官署,邓大人也在,看向蒋宜青,甚至林彬的眼神很有些不同寻常,你是不是也眼馋,分一杯羹?可你知道,你现在在户部地位超然,背后靠着的是你的家世,亲族,你若没把住,沾了万承运的人,就是直愣愣往他挖的坑里跳,后就要他绑在一条船上,风雨并济,你不愿意,觉得太冒险,不值得,才没有做,是?”
邓华奇看着面前眼睛明亮,侃侃而谈的少年,牙根有些疼,这漂亮可爱,气质不俗的人,怎心如此缜密,目光如此犀利?
叶白汀:“如今事实明晰,机会可不多了,这库银外放,万承运赵兴德的各种操作,往来信件签署,哪一样都离不开户部的人,锦衣卫已查了一些,肯定不是全部,邓大人就不立个功,说些东西出来?等万大人什都招了,可就没你的时间了,后等着的,就都是罚责了。”
邓华奇眸底快速转了两圈,笑了:“瞧这说的,你也知道是三天打鱼,两天晒网了,官署那些公务,说实在的,都不懂,他们拿公来让签章,说是正常流程,便信了,哪知道他们要做坏事,他们要给走礼,送处,说句不要脸的,这在家很常见,家门房上每天都断不了礼单,还以为他们是交朋友,礼尚往来,谁知道是你说的那些……赃款啊。”
他的也白汀一个字都不信,但所有查的证据中,邓华奇的确很干净,是分了银子处,别的都没沾。邓华奇或许不知道管修竹孟南星遇害的所有细节,但这户部库银怎转的手,怎化整为零分他们手里的,他一定知道。
仇疑青在上面拍了惊堂木:“万承运,你可认罪!”
万承运明知大势已去,仍然嘴硬:“怎,本官不认,指挥使还要屈打成招不成?”
嘿爷这暴脾气……
申姜忍不了了:“事实俱在,人证证供杀机无一不缺,在场诸位皆可见证,怎打你还叫屈打成招了?你堂堂户部尚书,还要脸不要?”
他直接朝仇疑青拱拳,亮声请示:“指挥使容禀!大昭律内,北镇抚司问案规矩,若铁证如山,事实俱在,人犯死不悔改,拒不交待者,可上指夹!可批刑杖!”
仇疑青就皱了下眉。
叶白汀以为他不支持这种这种方式,正从别的方式入手时,就见仇疑青指了指他:“你退开些。”
他有些不懂这的意,但这多人在堂上,领导的面子当然要给,便不再说,退回了小几位置。
仇疑青视线环视四周:“本案事实已清,诸位大人可有异议?”
都说这份上了,各种细节,前因后果,叶白汀都掰碎了,揉烂了,给他们讲清楚了,现在还有异议……异议在哪?他们倒是编,你也得给点漏洞啊!
堂下无。
仇疑青理所当然的拍了桌子:“上刑杖!”
外面守着的锦衣卫什听不,指挥使的命令也不可能听不,当即喝声,很快拿着板子进来了。
一掌宽,半长粗的刑杖,周身漆黑,一角封红,不知打过了多少人,上面的红漆为何还那鲜亮,可是人血染就……
万承运当即就抖了手,嘴里说都不利索了,像含了核桃似的:“仇疑青!你竟敢当庭杖打朝廷命官不成!”
仇疑青根本没理他,过来的锦衣卫已把他架了起来,也不知怎操作的,几人手法娴熟,用刑杖,就将人双手反剪在背后,制的牢牢,坐不能坐,跪跪不直,趴趴不下,起起不来,刑杖高高举起,往下,就是拍打人肉的声音,有点脆,有点闷,非常响,除了惩处犯人,杀鸡儆猴的作用也是拉满了。
申姜亲自在一边监工,手指指点着位置,像在说打这里更疼,重一点,再重点,见万承运一边哀嚎,还能抽出空看他,他直接就呲出一白牙,满脸都是:打的就是你,怎样!
官袍很快见了血,随着刑杖打下,细碎血花溅出。
直此刻,叶白汀才后知后觉的明白,仇疑青叫他退后……是不血溅他身上吗?
仇疑青端坐上位:“本使上承圣意,全权处理本案,有便宜行事责,若万大人——在座诸位有何异议,尽可上折弹劾!”
户部的人吓得不轻,连尚书大人都敢打,其他人……还能跑得了?
蒋宜青脚一软,直接从椅子上滑下来,跪下了,林彬早在前被问的时候就已跪在一边,身体缩成一团,恨不得地板融为一体,谁都别瞧见他。
万承运忍不住惨叫出声,还是咬紧了牙,就是不说。
申姜瞧出上司意,慢条斯理往房间里转了一圈,视线在户部人员身上停留时,时间尤其久:“指挥使百忙中,难抽出时间过堂审案,今日既问了,个中细节就得问个明白,不留疑窦,不说清楚,尔等都别走,等会儿一个个过刑!”
“……知道。”
李光济终站了出来。
申姜看看他,看看嗓子累了,正在端茶歇息的少爷,再看看面沉如水的指挥使,正了正神色,声如洪钟:“讲!”
李光济掀袍跪在地上:“有……所有户部的书记录,账目来往,包括赵兴德私底下办的事,他虽是替尚书大人办事,底下真正跑活儿的大都是,那些上峰画了叉,言明焚毁的‘废纸’,并没有烧掉,而是装在箱子里,保存了起来,锦衣卫知道的东西,大约都在那里,全都能对上,包括分批出库的银子……”
他说一句,万承运的脸色就白一分,最后几乎没有颜色了,绝对不是被打的。
“你竟敢背叛本官……你可知背叛长官的下场是什?自此以后,别户部,别的地方你也别去了!”
“可以不去!如果官场处处都是这样的地方,宁可不去!”
李光济这次真的愤怒了,颤抖着手从怀里掏出一样东西,闭了闭眼:“这是孟南星的手记……了解他,知道他藏东西的习惯,得知他的死讯后,悄悄去了一趟他家,找了一个眼熟的小匣子,撬开黄铜小锁,找了这些手记,手记很厚,记录着他来户部后,每天发生的事,不方便带,便带了这一本。”
“他初至户部时是怎样的欣喜,带着怎样的渴望期盼,遇了哪些事,受了哪些似有似无的招揽,怎被压制,被接二连三的打击,不得不屈从……管修竹是怎死的,他当时的计划是为什,方向是如何确定的,没救出人,他是怎样的懊悔难过,寡母离世后,他又决定了什……方才这位叶小先生说的所有,都对。”
李光济捂了脸:“是个胆小的人,被人指着鼻子骂这辈子出息不了,也认,喜欢的人不敢告白,不接的工作不敢拒绝,别人瞧不上……多正常不是?管修竹多啊,开朗正直,顶天立地,乐助人,所有的对抗,没眼色,针对欺负他的人,压制他的上官,对别人,他从来不会瞧不起。他不会瞧不上的胆小怕事,知道害怕麻烦,故意躲着他,他也不在意,人前从不会有太多交流,人后,若遇了难事,他还是会搭把手。他知道所谓的‘潜规则’,知道自己在被招揽,知道孟南星是这个规则下的牺牲品,日日被强迫,生活千疮百孔,可他也没有看不起孟南星,还会贴心地注意他的冷暖,身体是否不适,借衣服给他……”
“管修竹不是在讨谁,怜惜谁,换了谁都是这样,他要看,都会帮一帮,他对所有人都一样温柔,这是刻在他骨子里的教养,他心中有底线,有信仰,有坚持,哪怕被所有人孤立了,也从没有害怕,他是官署最亮的一抹光,让人看着既艳羡,又嫉妒……你看,在这世间,真就有出淤泥而不染的人,不管你看没看见,他都有自己的皎洁干净,被人喜欢,是轻而易举的事。”
“孟南星是一个很可爱,偶尔有点笨拙,让人保护的人,他看起来冷冷清清,说疏离淡漠,不跟任何人扯上系,可他其实心最细腻,什都懂,什都会,偶尔见别人实在忙不过来,有些事实在做不,会悄悄的做点什,帮点忙,却不会表功,也不让人知道,他不太擅长接受别人的善意,愿意悄悄的给别人善意,在别人要反馈时候,他会冷冷说你多了,转身就走。他应该知道喜欢他,所以一直在避嫌,他不给带来麻烦,知道的……”
眼泪从指缝里流出来,李光济声音微哑:“他的苦,全都知道,同他出身相似,境遇相似,是不如他生的俊雅,他心里在什,都知道,为什……一定要当官才是出息?为什写字不行,画画不行?所有人都知道孟南星字写的漂亮,一手风骨引人赞叹,却不知,他的画才更,堪称一绝,可他娘不许他练画,因为这是落魄先生才会选的路,没出息,做官才是他该做的正事,他要一画画,他娘就会打他,会哭着说白养他了,她是作了什孽,别人也会叹可惜,的孩子,书读的那,为什要画画呢?他将画笔颜料收了起来,再也不沾,没有人知道他有多痛,他喜不喜欢不重要,他能做官,必须要做官,必须得往前走,必须要给母亲带来荣耀……哪怕被欺负,打落牙齿血吞,也要咽进肚子里,不叫别人发现,不叫别人知道……”
“们寒窗苦读十数年,要的不多,不一定仕途多多光鲜,对得起自己读过的书,珍惜身边的人,苦一点累一点,都没系,要有奔,有希望,哪怕舍弃了一些东西,们也是可以的,可官署……不应该是这样子。学得武艺,货与帝王家,们也要为为民,哪怕能做的不多,也尽量力所能及,而不是为了谁的私欲,苦苦煎熬……们努力工作,不是成为上峰的奴隶,们要发光发热的地方,不是这个样子的!”
李光济捂着脸的手移开,瞪着万承运,通红眼底燃起熊熊烈火:“你活该!你有今日全是咎由自取,纵炼狱刑,用在你身上也不为过!今日既然敢说,就没着逃过罪责——”
他扯下官袍,解下官帽,朝仇疑青重重叩首:“下官李光济,曾亲身参与户部库银贪污,求责杖刑,依法重判!虽手上的银子是他们逼拿的,可拿了就是拿了,今日堂前,无二!此等小人行径,以后再也不会做!曾认识那那的人,不敢辜负,此后余生,愿以血荐轩辕,不问前程,不问归路!”
雪花四溅的刑板下,重重叩声里,叶白汀看了调出来的纸页,那是孟南星曾的手书,字体写意风流,又柔情万千。
天咫尺,人南北。不信鸳鸯不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