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已不知过了几时,云珩捏着棋子慢慢落下最后一枚棋,无患子手臂在长久对峙中已微微颤抖,紧接着将最后一枚棋子掷到棋盘上,霎时间台下人声渐渐鼎沸,接而人影攒动都想看清那盘棋局。
云珩起身向无患子作揖:“虽然我输了,但能与大师棋局一抗实乃幸事。”
无患子又捋了捋自个儿白花花的胡子,站起来向云珩微颔首:“棋局亦如人生,敢问姑娘何姓氏,让老夫也可明明白白。”
台下人大多想的是意料之内,倒也没多大想法,顶多是几个闲事的人抓着云珩适才的话,好一番嘲讽,不过听在云珩耳内也不痛不痒。
云珩略思索,还是将隐姓埋名的心思收了回去,大大方方说了出来:“云姓名珩,尚无字。”
她没再多说什么,转身回了自个儿的位置处,店小二已经将热乎的菜肴摆放桌上,云珩倒了半盏热花雕慢慢地品着,微抬眼倒也不忘去看接下来无患子如何对阵其他的人。
罗生馆外大抵来了大人物,传来一连串杂乱的马蹄声与嘶鸣声,紧接着就见红衣姑娘风风火火地进了馆内,适才还在目不转睛思索棋局的人被来人轻松吸引了目光,连同无患子大师也惊讶地眯了眼睛。
云珩看戏似的坐在偏僻的角落里饮酒,见那姑娘在馆内似有似无地找寻着什么人,不免有些好奇,只见掌柜的赶紧涌上去询问是否准备厢房,凤知酒手一抬已看向了棋台处的无患子。
“大师今日在罗生馆开局宴会,逢天下棋友的事儿,知酒早有听闻。”凤知酒对自己此举打扰到对方颇敢歉意:“知酒本不想前来叨唠,实是感兴趣得很便忍不住来了,还请见谅。”
“能吸引凤将军前来,也是老夫有幸。”无患子客套着回她话。
凤知酒得到他的谅解,微颔首便往空余的桌位上走去,云珩正将一壶热花雕喝完,正欲抬手唤店小二再来上一壶,眼角机灵地瞥见凤知酒站在自个儿桌前,还不等自己皱眉疑惑,就听得她唤来店小二上女儿红与热花雕。
云珩收回手,谨慎地看着她。
凤知酒擒着热烈的笑,问她:“旁边没位儿了,我可以坐这里吗?”
云珩下意识看向周围那几个空余的座。
凤知酒又补道:“我喜欢热闹,一个人坐着太无趣了。”
“当然。”云珩倒也不小家子气:“我一个人,姑娘请坐。”
凤知酒便抬了椅子坐下,极为顺手就接过了云珩递来的最后一小盏热花雕,细细地品尝着,倒也不顾周围人若有若无的目光,毫不避讳地同他人坐在一起。
“很久没看到这么热闹的棋局了。”凤知酒向她这处微微凑过来,茶盏掩在嘴角刻意压低了声音道:“云姑娘有没有兴趣试试?”
云珩对此颇为果断:“试过了,输了。”
凤知酒微皱眉沉默了片刻,随即轻声问她:“云姑娘可知道这棋局是谁办的?”
云珩不解地看她。
“罗生馆正如其名,网罗天下才生书士,用上黄金百两这厚重的赏金非富即贵,总不可能是钱多人傻图个热闹。”凤知酒目光微凝着棋台上胶着的两个人:“无患子乃是江湖有名的祈才,当年还曾令当今的尚书大人远去深山老林只为一较高下,能解开这等大师的人哪有不纳入囊袋的想法呢?”
“凤将军不辞辛劳赶来罗生馆,就是为了告诉我这些吗?”云珩没得酒喝,便夹了肉慢慢吃着:“天底下网罗书生才士者无非两者,王侯将相,邪徒乱党,而不论如何最终目的无非是为了无可比拟的地位。”
凤知酒得到了意料之中的答案。
“凤将军善意我记下了,不过也不用担心,无患子大师又岂能是我这等人的手下败将。”云珩说:“我去棋台上也不过是献丑一场,又怎么能谋个那些人的垂青呢?”
凤知酒微笑,紧接着又听到脚步声,公子邺离正停了马车回来找她,屋里头的人寻着声看向他,搞得这大老爷们颇不好意思得直步往这处奔来坐下,此时店小二也正好将酒端上来,凤知酒快速为他和云珩斟上了女儿红与热花雕。
公子邺离一边喝上温热的酒,一边也不忘埋怨道:“我在后院好不容易将你那匹红云烈马安置,你倒好一眨眼就抛下我不见了,原来是——罗生馆里有个比我还重要的人呀。”
云珩被这一番调侃颇不好意思,微侧头只顾着喝热花雕,只见凤知酒微笑解释着:“公子邺离你就知道打趣我——不还是因为那日一别走得匆忙,除却云姑娘的姓名外一无所有,想想实在是可以,今日听说云姑娘又来了罗生馆,我可是冒着被家父打死的风险溜出来的。”
“得了。”云珩这厢听得感动得无以为报,偏就公子邺离早已看穿了她这套路,直接拆了她的台:“凤叔哪里是打得动你的人,没跟着你一道儿溜出来都已经出乎意料了。能动得了你凤知酒的我可没见识过这人呐。”
凤知酒咧了咧嘴角:“你公子邺离哪天不拆我台是不是不舒服!”
公子邺离眼睛转向云珩那处,两人颇有默契的一笑。
“帝都之大,然咱们见到的姑娘大多如此,好一遭见到与众不同的云姑娘,倘若云姑娘不嫌弃我凤知酒是一介武女,我当然是想与其结交好友。”凤知酒并不避讳那些规矩人情,微仰头喝完了盏中的酒:“其二的原因则是……不知为何对云姑娘有种熟悉感,就好像先前咱们见过一般……”
这或许不是错觉。
公子邺离不动声色的喝着酒,自从那天与云珩初次谋面也有一种熟悉感,好像在许久之前就见过,更是像极了那个人——可是这个念想很快又被公子邺离狠心地压了回去。
那是自己与凤知酒永远都不忍心触碰的伤疤,在岁月洪流中任其发痒发痛,却固执地决心不愿一把将其刮抹去,哪怕若有朝一天溃烂腐败。
公子邺离不仅是因为不愿同故人相比的原因,也更是因为不希望无辜的人牵扯上他的故人……因为那是一个被尘封了很久的人,一个不被允许谈起的人。
“可以成为凤将军和公子将军的朋友,是我云珩的荣幸。”云珩大方地表露了自己的心思:“只可惜我是个江湖人,走南闯北居无定所,日后要是一聚可能是许久以后,实是惋惜。”
“江湖人四海为家。”凤知酒倒也谅解她:“我和邺离也不能常在帝都,作为将士以天地为席花草为铺,想来倒也算得上江湖人士——那和云姑娘真是同道中人!”
公子在一旁安静地听着这两同龄的小姑娘相逢恨晚的交谈着,自个儿慢悠悠喝着酒,目光渐而移向了窗檐外,只见深雪的天气,对铺往左过三家的店正热闹得紧,在如今战事吃紧朝堂混乱的时局,这些女子倒是凹足了劲将全身的气力花在自个儿的“战事”上。
瞧——又有一伙人男人兴高采烈地入了这阁楼。
这等花柳地向来不是公子邺离喜欢的,以至于他目光中的鄙夷厌恶甚至都掩藏不了,只发愣似的看向白雪与朱木黑瓦高高伫立的地方,紧接着在这一眼白茫茫中被一抹灼热的红刺破了失神的心思。
只见那身穿如烈火红艳衣裙的老鸨子,在招待进男客进阁楼后目光往这处飘来,被突如其来惑人的目光撅住了自个儿的心思,公子邺离慌乱的移开了视线,故作冷静地又倒了一小盏的女儿红。
凤知酒见他又倒了酒,笑骂他酒瘾比自个儿还重,云珩在旁边笑看着,时不时也会倒上一壶酒儿,偶尔也会将目光转向不远处仍旧僵直着的棋局,不过台上换了一波又一波的人,唯独无患子未曾移位。
云珩适才同他们说起并且万分期待的江湖人四海为家的念想,却万万没想到因为自己一时起兴下棋而被毁为一旦。
那是在结束这场算作愉悦的饭宴,云珩目送了那两人驾马离去,这才沿着愈发深的雪地往客栈处回去,她没准备伞便只好覆着披风遮雪挡风,未想半途中一伙人竟早已在巷内等候多时。
云珩本想用自己所学的剑法同他们一番较量,然见他们人多势众便走了下策,直接乖顺地被他们蒙上了黑漆漆的麻袋,强制性地待到了一处地方,待眼见得见光明时,云珩眼睛痛得直皱眉暗暗呼痛。
随即就见这简陋的木屋内,只对面坐着位老者正沉默地看着自个儿。
云珩惊讶出声:“无患子……大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