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在午饭时间到达米特查姆。彼得·吉勒姆正耐心地在车子里等候他们。
“孩子们,有什么消息啊?”
史迈利从钱包里拿出一张纸递给他。
“这是一个应急号码——报春花9747。你最好还是去查一下,但我对这个也不抱什么希望。”
彼得消失在门厅那边,开始打电话。曼德尔在厨房里埋头苦干,十分钟之后他出来了,托盘上放着啤酒、面包和奶酪。吉勒姆回来坐下,什么也没有说。他看上去忧心忡忡。“哎,”终于他开口了,“她说了些什么呀,乔治?”
当史迈利讲完上午的拜访时,曼德尔已经把餐具都收拾好了。
“我明白了,”吉勒姆说,“这情况很让人担心啊。是这样的,乔治,我今天得把这些写到报告上,而且我得立马去见麦斯顿。抓死间谍真是个没劲的游戏——还会引发很多让人不高兴的事儿。”
“他在外交部能接触到什么?”史迈利问。
“最近还是能接触挺多的。这就是为什么他们觉得应该审一下他,像你知道的那样。”
“主要是哪一类的?”
“我还不清楚。几个月之前,他还在负责亚洲那边的事情,但他到新岗位之后就不同了。”
“管美国那边的,我貌似还记得一点。”史迈利说道。
“彼得?”
“说。”
“彼得,你有没有想过为什么他们这么着急要把芬南杀掉?我意思是,假设他之前确实背叛过他们,如他们所想,那为什么要杀了他呢?这样他们什么好处也捞不到啊。”
“捞不到;是的,我觉得他们捞不到。这确实要好好琢磨下才行,来想想——或者说,是不是有这可能?假设麦克林或法克斯背叛过他们,我想知道会有什么结果。假如他们有理由担心连锁反应——不止在这里,还有美国——全世界范围内的连锁反应呢?难道他们不会杀了他去阻止这发生吗?好多东西我们压根儿就搞不清楚。”
“就像是八点半的那通电话?”史迈利问。
“对。你就留在这儿,等我电话,可以吧?麦斯顿一定想见你的。等我把这好消息告诉他们,他们就会高兴地跑到走道上去的。我到时应该摆出一个特别微笑,专门在讲惨痛消息时用的那种。”
曼德尔送他出去,然后回到会客厅。“你能做的最好的事情就是跷起腿休息,”他说,“你看起来真是糟糕透顶,真的。”
不知道蒙特在不在这里,史迈利想,这时他正穿着背心躺在床上,双手垫在后脑勺下面。要是他不在,我们就完了。要是这样,决定如何处置艾尔萨·芬南的人就是麦斯顿了,而就我看来,他是不会采取任何行动的。
要是蒙特在这里,那么有三种可能:A.因为戴尔特要求他留在这里,观察形势是否明朗;B.因为他臭名昭著,不敢回去;C.因为他还有任务在身。
A是不太可能的,因为冒不必要的风险并非戴尔特的一贯做法。不管怎样,这都是个不太可能发生的设想。
B未必会发生,因为蒙特可能害怕戴尔特,这样就可以假定他也害怕在这里落得个谋杀指控。他最明智的选择应该是到另一个国家去。
C是最可能的。要是我身在戴尔特的处境,我就会非常担心艾尔萨·芬南。姓皮基恩的女孩倒不重要——没有艾尔萨外泄信息,她就构不成严重危害。她不是什么同谋,而且也没有什么特定原因会令她特别记住艾尔萨在剧院的朋友。不,艾尔萨才是真正的威胁。
当然,还有最后一个可能,对此史迈利没多大把握:戴尔特通过蒙特来控制这边的情报员。从整体上看,他有忽视这个想法的打算,但毫无疑问彼得也会想到这点的。
不对……还是说不通——这还没把事情理顺。他决定从头开始。
我们知道什么?他一坐起来找铅笔和纸,头就开始作痛。他执着地下床,从夹克衫的内袋里取出一支铅笔。他的手提箱里还有书写纸。他返回床上,把枕头调整到让自己满意的样子,从桌上的瓶子里拿了四片阿司匹林,整个人倚靠在枕头上,短短的腿就在面前伸展开去。他开始写了。他首先颇有学者风范地把标题工整地写下来,并在下面划了条线。
“我们知道什么?”
然后他开始尽可能客观冷静地一步步描述这件事情发展至今的来龙去脉。
“1月2日,星期一,戴尔特·弗雷看见我跟他的情报员在公园说话,然后推断出……”是的,戴尔特推断出什么呢?推断出芬南已经供认,或者正要供认?推断出芬南是我的情报员?“……然后推断出芬南有危险性,原委尚且不明。第二天晚上,当月第一个星期二,艾尔萨·芬南按照约定的路数,用乐谱袋带着丈夫的报告去韦布里奇剧院,然后把乐谱袋放在存包处,通过票据来提取。蒙特理应把他自己的乐谱袋带过去,做同样的事情。届时艾尔萨跟蒙特会在演出期间交换票据。但蒙特没有出现。于是她依照应急程序,把票据寄到预先安排好的地址,所以她早早地离开剧院,去赶韦布里奇的最后一趟发件。之后她开车回家,被蒙特碰见,那时候蒙特已经杀了芬南,这很可能是遵照了戴尔特的命令。蒙特在门厅一见到他便进行了近距离射杀。据我对戴尔特的了解,我怀疑他很早之前就已经做好了预防措施,在伦敦备好几张签过名字的白纸,不论是伪造的还是真实的,反正是萨姆·芬南的签名,以防日后有必要要挟或者敲诈芬南。假定推测正确,蒙特带去了一张纸,是为了用芬南自己的打字机,就着签名来打一封自杀遗书。艾尔萨回来后肯定见到了骇人的一幕,蒙特意识到戴尔特误解了芬南与史迈利的相见,但还是要通过艾尔萨来保护她已故丈夫的名声——不去提及她自己是个同谋。这样蒙特就安全了。蒙特让艾尔萨来打那封遗书,可能是因为他对自己的英文水平不够自信。(注:但第一封告密信是哪个混蛋打的?)
“蒙特当时大概索要过自己未能取到的乐谱袋,而艾尔萨告诉他,她已经按照预定指令,把存包处的票据寄到了汉普斯特德,乐谱袋仍然留在剧院。蒙特反应激烈:他迫使她给剧院打电话,好让他能在当晚返回伦敦的路上取回乐谱袋。这样说来,要么是接收票据的地址已经弃用,要么是蒙特在这种情况下务必要在次日清晨赶回去,没有时间,因而没法拿到票据或乐谱袋,这都不好说了。
“1月4日,星期三,史迈利一大早便前往威利斯顿,在第一次谈话期间接了传呼中心八点半打过来的电话,那是芬南前一天晚上七点五十五分预约的(出于合理的怀疑)。为什么呢?
“当天上午晚些时候,史迈利再次去找艾尔萨·芬南,问她八点半那个电话的事宜——她知道(她自己就是这样说的)那会‘困扰史迈利’(蒙特描绘我的能力时的奉承已经奏效了)。跟史迈利扯完记忆不好这档子事之后,她恐慌地给蒙特拨了电话。
“估计蒙特事先收到过戴尔特给他的照片或者说明,他决定清除史迈利。(得到了戴尔特的批准?)那天几乎就要成功了。(注:蒙特直到4号晚上才把车子还到斯卡尔的汽车修理厂。这并不能证明蒙特当天没打算早点坐飞机离开。要是他一开始便决定赶早班机,那他可能就会在更早的时间把车子停到斯卡尔那里,然后坐公交去机场。)
“蒙特看来不太可能会在接过艾尔萨的电话之后变更计划。没有确凿证据说他改变计划就是因为她的电话。”
蒙特会不会真被艾尔萨吓到了?吓到留下来,吓到把亚当·斯卡尔给杀了,他想弄个明白。
门厅里的电话响了……
“乔治,我是彼得。地址跟那个电话号码都没有什么料。拐入死胡同了。”
“你什么意思?”
“电话号码和地址指向的是同一个地方——海格特村一个有家具的公寓。”
“然后呢?”
“租房的是欧洲航空公司的飞行员。他在1月5日付了两个月的房租,但之后就再也没有回来过。”
“可恶。”
“房东对蒙特记忆很深。他是那飞行员的朋友。作为德国人,他算是一位和善有礼的绅士,非常大方。他经常就睡在沙发上。”
“噢,天呐。”
“我仔细检查了那间房。角落里有张书桌。所有的抽屉都清空了,除了那个放着存包处票据的。我琢磨着这是从哪儿来的……好吧,要是你想笑的话,顺道去拜访圆场吧。整座奥林匹斯山的家伙都在精力充沛地闹哄着呢。对了,顺便提一句——”
“什么事?”
“我到戴尔特的公寓四处搜查过了。白折腾。他1月4日就走了。都没有跟送牛奶的人说。”
“他的信件呢?”
“除了账单,其他一概没有。我也去看了下蒙特同志的小窝,有几间房是给钢铁代表团用的。家具跟其他东西一并不见了。很遗憾。”
“我明白了。”
“我跟你说件古怪的事儿,乔治。你记得吗,我之前想过,说不定能拿到芬南的个人物品——钱包、笔记本之类的?从警方那边。”
“记得。”
“嗯,我拿到了。他的日记上有戴尔特的全名,就在地址栏那边,对应的还有代表团的电话号码。真够冒失的。”
“何止啊,那简直就是精神失常。天啊。”
“1月4日的条目写的是‘史迈利C.A.八点半电话’。而3日那个条目正好印证了,上面写着‘预约周三早上打电话’。这就是你念兹在兹的那个神秘电话了。”
“还是没解释通。”随后他们停顿了会儿。
“乔治,我让菲利克斯·塔芬纳到外交部去打听消息。从某个角度看,这比我们担心的情况还要糟糕;但从另外一个角度看,似乎又要好些。”
“怎么说?”
“塔芬纳找到了最近两年的登记表。他可以查出哪些文件是从芬南那里调出的。哪个文件明确调到哪里,他们都还留着申请表。”
“我听着呢。”
“菲利克斯发现有三四个文件经常会在星期五下午以芬南的名义登记取出,然后在星期一上午登记入档;由此推断,他在周末把东西带回家。”
“噢,老天呐!”
“但奇怪的是,乔治,在过去的六个月里,事实上自从他换岗位后,他经常会把一些无需保密的东西带回家,那可都是没人感兴趣的。”
“但也正好是在过去这几个月里他才开始主管秘密文件,”史迈利说,“只要他想,什么东西都可以带回去。”
“我知道,但他没有这么做。其实,基本上你可以说那是故意的。他带回家的都是些等级很低的东西,几乎跟他的日常工作毫不相干。他的同事现在想起来还是没办法理解——他甚至会带走一些在他管辖范围以外的文件。”
“而且是无需保密的。”
“对——看不出有什么情报价值。”
“那再早些呢,在他换岗位之前?那时候他带哪一类东西回家?”
“就是你能想得到的那些——他白天所用到的文档,政策什么的。”
“是机密的吗?”
“有些是,有些不是。该是怎样的就是怎样。”
“但没有什么是意料之外的——不怎么机密但又不在他管辖范围内的东西。”
“没。没有。坦白说,他有很多机会,却没有去用。我猜他是在瞎搞。”
“他既然连幕后主子的名字都给写出来了,那这样也不奇怪了。”
“关于下面这个,你怎么想都行:他在外交部里请了4号的假——就在他死之后的第二天。很显然这件事挺不寻常的——他们说他是个工作狂。”
“对这些事麦斯顿怎么处理?”史迈利停了会儿再问道。
“当时他在查看这些文件,然后匆匆忙忙地跑来找我,每两分钟就问一个烦人的问题。我觉得他面对这些铁一样的事实时,感到孤独了。”
“哦,他会熬过去的,彼得,不用担心。”
“他已经在说,芬南的整个案子就要看那个神经过敏的女人的证据了。”
“谢谢你给我打电话,彼得。”
“再见了,小子。行事低调点。”
史迈利放好听筒,寻思着曼德尔在哪里。
门厅的桌子上放了张晚报,他淡然瞄了一眼大标题“私刑——全球犹太人的抗议”,下面则描述了杜塞尔多夫一名犹太店主所受的私刑。
他打开会客厅的门——曼德尔不在。他透过窗子看到曼德尔正戴着园丁帽,在前面花园里粗野地用鹤嘴锄砍着树桩。史迈利观望了片刻,然后又要上楼休息了。
正当他爬到楼梯最上层的时候,电话又响了。
“乔治——不好意思又打扰你了。有蒙特的消息了。”
“怎么了?”
“他昨晚坐BEA的飞机飞往柏林了。用的是另外一个名字,但空姐轻而易举就验出来了。看来就是这么一回事了。运气不好啊,伙计。”
史迈利用手压住听筒架好一会儿,然后拨了威利斯顿2944这个号码。他听着电话那一头的拨号音。突然,拨号音停止了,艾尔萨·芬南的声音传了过来:
“你好……你好……你好?”他缓缓地把听筒放下。她还活着。
究竟为什么是现在?为什么蒙特会现在回去,就在杀了芬南过后的第五个星期,在杀了斯卡尔过后的第三个星期;为什么他灭掉了较小的威胁——斯卡尔——却让艾尔萨·芬南安然无恙?她可是神经兮兮而且怀恨在心的,随时可能罔顾自己的安危而把所有事情都给抖出来。要是那个可怕的夜晚没有降临到她身上,又会有怎样的后果?戴尔特怎么能够信得过一个几乎不受他控制的女人呢?她丈夫的好名声很可能再也无法保住,她会不会在谁也不清楚的复仇或悔改心态下脱口说出全部真相呢?很显然,在谋杀芬南与谋杀他妻子之间该有一定的时间间隔,但什么事件、什么信息、什么危险会让蒙特决定在昨晚折返呢?事到如今,一个掩藏芬南通敌谋反、残酷无情且煞费苦心的计划明显已经被搁置一旁,无法完成。昨天发生了什么事情能让蒙特收到风声?或者说他的离开只不过是一个巧合?史迈利并不相信这种可能。要是蒙特在两起谋杀以及对史迈利的袭击之后还留在英国,那他肯定不是自愿的,他只会等待时机让自己得以脱身。若非必要,他肯定一秒钟也不会多待。此外,斯卡尔死后他又做了些什么?躲在某个偏僻的小房间里,同阳光和消息隔绝。那他这会儿飞回去怎么会如此匆忙?
而芬南——什么样的情报员明明对重要资讯触手可及,却净是给上头搜集些无关痛痒的情报?也许是改变心意了?或者是意志动摇了?为什么他不跟自己的妻子说呢?他这些罪行已经成了她长久以来的梦魇,她肯定会为他的态度转变而高兴的。现在看来,似乎芬南并没有表现出对秘密文件的偏好——他几乎就是把最近在忙的文件带回家而已。但意志的动摇肯定能解释马洛聚餐的奇怪邀约,以及戴尔特确信芬南有二心。那又是谁写了那封匿名信呢?
什么都没道理可言,什么都是。芬南他自己——聪明绝顶,谈吐流畅,魅力无边——能够如此自然而巧妙地行骗。史迈利真是挺欣赏他的。为什么那时候这个老练的骗子会犯下如此难以置信的大错,把戴尔特的名字写进日记里——而且对情报的选择没有流露出多少判断力或是兴趣呢?
史迈利上了楼,收拾好曼德尔帮他从傍水街取过来的一些行李。一切都结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