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8、情困

小院寝屋里,晗月斜倚在榻上,双目紧闭,颜色苍白,昏睡了已有大半个时辰,莫钰把她安置好后,她一直未曾睁开眼睛,随身的丫头彩儿见她如此模样也哭红了眼眶,更别说忧心忡忡,一下不敢眨眼的莫钰。

就在二人以为她要一直如此昏沉下去时,只听一声娇而无力地□□,纤长的眼睫微微抖动,那双娴静如月的眼睛缓缓睁开了。

晗月甫一醒来,便瞅着屋顶,愣愣躺着不动,似在半梦半醒之间。

彩儿怕她想不开,小声啼哭道:“公主,你说句话吧,不要吓唬彩儿。”

这哭声把榻上的人儿从些恍惚中拉了回来,晗月摇摇头,笑道:“傻丫头,哭什么,我好好的。”

莫钰紧皱的眉头,如水般化开,惊讶地问:“公主,你当真没事?”

“没事,只是生死一场,想开了一些事。”晗月坐直身子,幽幽道:“母妃梦中环抱明月,而后成孕,父皇欣喜,故以晗月作为我的封号,久而久之,夏国上下都尊称我晗月公主,抱月而生本为尊贵之像,可是如今的我哪还有一点贵重?”

她忽然起身,彩儿怕她吃不消,赶紧去搀,莫钰见她下床也伸出手,但始终僵在原地,犹豫着未敢上前。

晗月由彩儿扶着,坐到镜前,望着对面自己苍白憔悴的容色,蓦然一惊,过去夏国人人称颂的绝色玉颜,如今竟成了这颓败的样子吗?

如此不堪,哪里还有半点昔日动人风采,难怪他会……

她顿觉羞惭无地,垂下眼来,叹息道:“过去为一己私情所累,做了很多丢人的事,身为夏国公主,我怎能不顾皇室的体统,像寻常小女儿般寻死腻活,以前是我任性了,也害你们为我担忧,从今往后再也不会了。”

莫钰情不自禁地一声轻唤:“公主——”

晗月转过头,对他抱以真心地一笑,仿佛月桂花开,一下子惊艳了时光,“莫钰,这些年的相护之情,晗月实难以为报,你的心意我并非不知,只是人心却非朝夕就能转圜,他在我的心里已根深蒂固,给我些时间,容我慢慢忘记可好?”

莫钰一阵讶异,继而被惊喜代替,好一会,才低头道:“公主,莫钰不敢奢求什么,只要公主保重自身,我别无所求。”

晗月微微一笑,转过头去,凝望窗外一叠生动的翠绿,不经意吸到一口寒气,她搓搓手,怀念道:“又到初春了,夏国现在定要比这儿暖和的多,会稽山上的景致比这儿不知好上多少。”

她回转身,对莫钰坚定地道:“莫钰,我想念故国,想念那儿的山水,我想要回去。”

彩儿一听,忙附和道:“公主,那我们就回去,彩儿也很想家,自打燕敬帝去世,燕国皇室便以为先帝祈福为借口,把公主打发到了这偏僻之地,三年来,对咱们不搭不理,就算公主现在离开,他们一时也不会注意到的。”

莫钰沉吟道:“这几年燕国励精图治,现如今兵强马壮,新帝有宏图大志,早晚与夏国会有一战,这其中公主的作用已是微乎其微,他们才会将你置于这山野之地,前两年还时常派人探访,今年年节更是不闻不问,任由公主自生自灭,这确是我们的好机会,只是公主须得先养好身子,否则怎么受的住一路的颠簸。”

晗月闻言恍然大悟,眼内浮现了兴奋的光彩:“对,我要尽快养好身子,彩儿,那药方可还在,快去照样煎来,我要服药。”

彩儿本是晗月自夏国带来的贴身侍婢,跟随来到异国他乡,虽忠心耿耿,不离不弃,内心里却依然怀念故国,听闻公主有倦鸟归巢之意,她也一样期盼,忙高兴地应诺去了。

慕容倾离去后,萧蓠在山崖边独立良久,念及那医病的事,也不知晗月醒了没有,遂决定回去探一探。

沿途上,只影飘摇,山风吹散枯枝残叶,吹不断愁肠百节。

慕容倾会不会也在哪儿?今日壮着胆子说了许多话,她心里着实忐忑。

一步步走去,心中沉重无比,萧蓠踏足山间小院时,已是午后,一到便撞见里头走出的慕容谨。

从慕容谨无遮无拦的口中,萧蓠得知晗月不但已经苏醒,而且似涅槃重生,竟主动要求服药。

小谨又是惊喜,好奇心油然而发:“萧姐姐你真是好厉害,晗月姨娘思慕三哥已久,一直为此伤神,药也不肯好好吃,你是用了什么法子让她想通的?”

萧蓠勉强笑了笑:“心病还需心药医,还有句话叫做置之死地而后生,她自个能想通,总算还不是固执到无药可救。”

“晗月本性灵慧,只是被私情所困,蒙蔽了心智,既已开窍日后自可天高海阔。”人声低而飘渺的响起。

萧蓠雷击般地循声看去,慕容倾站在离她几步开外的院子里,见她侧过脸来,他也毫不回避,清雅绝伦的脸上眸光淡而疏离。

萧蓠的心陡然像被钝器击了一下,缩回了目光,只眨眼功夫,等她鼓起勇气面对,抬起眼来却再也搜寻不到他的身影。

是回屋去了吧,她告诉自己,他现在大概也不想见她,心底怅然若失。

既然晗月已经清醒,而且貌似想开了许多,开始服药,那她也没必要逗留,反正那儿除了慕容谨也没什么人欢迎她,那个莫钰更是恨不得把她劈了砍了。

萧蓠同晗月的那位侍女交代了几句,便辞别了慕容谨,自顾自回到了天福宫的客房。

插妥了门栓,她深吸一口气,眼前、心中不断晃出慕容倾的影子,满脑子想的都是他离去时的眼神,简直快要疯掉了,她努力排除杂念,让自己想些别的事情,比方说洛霖白天说的有关帝陵的线索。

据洛霖查阅天福宫这一带的地理志,发现邺城一带曾是某个王朝的都城,他怀疑这里的陵墓与此有关。

望气风水之术,齐洛霖家传渊博,按他的话讲真正的风水宝地,必藏有大墓,但理论上与实际还是两码事,风水上看是绝佳的埋骨地,却也未必真的有陵墓存在,还需要更多的证明与线索,而洛霖找到的线索也仅止于此。

萧蓠又想到那无名男子,他在这后山徘徊,说明这里附近定有他及同伙的藏身地,会不会是一处关键线索,那无名男子自昨日铩羽而去,便没有了动静,她一时却也寻不到他的踪迹,看来唯有以静制动,耐心等候了。

她思索着,左右没有更多头绪,便把心思转回了原处,脑中又浮现那张倾世无双的脸,慕容倾他此刻在做什么呢?

同一片天,慕容倾站在莫钰的茅草屋外,倚靠着稀稀落落的竹篱,对月沉吟。

由于男女授受不亲的礼法,为避嫌,莫钰谨守本分,并不与晗月同居一院,而找了块离那山间小院不远的土地,搭建茅屋,一人独居,慕容倾索性也跟在他那儿打个地铺。

山间茅屋清幽而静,轻轻的踏步声打破了沉寂,莫钰的身影缓步走来,与以往不同,这次的他身上多了点烟火气,看来心情大好。

慕容倾目光一转,微笑道:“恭喜了。”

莫钰不解:“恭喜什么?”

慕容倾似笑非笑,“如今的晗月已获新生,你与她之间终可见到一线曙光,也不枉费了年复一年的守望。”

他又缓了缓道:“其实晗月的症结在心,要想她过了心头这一关,除了遂她心愿,也唯有破釜沉舟,置之死地而后生,只是我们都有所顾忌,故而谁也不敢兵行险招,阿蓠只是做了我们没能做到的事,你实不应该怪责于她。”

莫钰冷笑:“不愧是一家人,口口声声都是替她操心辩解,可惜,那女人到底是不是你的,还未可知呢,我倒要提醒你,别到时为人做了嫁衣。”

他平素爱憎分明,认死理,将公主视作天上明月,重之,慕之,对于欺辱她的人,无论是何因由,都不会有一丁点好印象,更罔说就事论事。

慕容倾知他甚深,也不多做解释,只淡淡道:“不劳费心,我自有筹谋。”

莫钰无趣地走了开去,慕容倾却在他走开后自嘲地一笑。

他以为她爱他,他也一样,纵使物换星移,纵使分隔天涯,亦不舍不弃。

一直以来,他对此深信不疑,在她失踪的几年岁月里支持他挺过来的,便是她还存活于世的信念。

没有她的日子,他活得虽然风光,却百无聊赖,他偶尔也不免悲观的想到,或许她已然不在了,但他不敢深想,恐怕上穷碧落,下落黄泉,两处茫茫,伊人不见,又恐怕她仍活在人世,那他就与她错过了。

直至那一日,她奇迹般地近在咫尺,与重逢的欢欣相较,身体上承受的剧烈痛楚根本不算什么,随后他小心翼翼地接近试探,慢慢剥开了真相,到如今,曾经的她对他究竟是爱,还是仅止于幼年时的依恋,他不再那么确信。

既然爱,因何忘却?

即使忘却,何能无动于衷?

这其中的困惑太多,连他也猜之不透,但至少他能看清自己的心,他对她,魂不灭,情不绝,情网恢恢,解脱不得,便将她一道困住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