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6、步步惊心

萧蓠不知自己近来怎么成了宫里头上心的人物,正月十五过后,宫里的张太后不但以长辈的名义赏赐了她,更差女官传下口谕一道,宣她隔日入永安宫觐见。

太后懿旨,萧蓠不得不遵从,这趟入宫,她却是不情不愿的,毕竟上了年头的猫犬鸡鸭都有成精的,何况是人。

燕敬帝的后宫中,太后不是最得宠的那一个,也不是身份最高者,然而宠冠六宫的云妃早就香消玉殒,狠辣高贵的贞敏皇后也化为了烟尘,张太后却一直不显山露水,过得太平安康,并且生生熬死了燕敬帝,成为一国太后,真可谓是人中之精了。

一会要面对这位久历世事的太后,萧蓠心里是上下忐忑的,她有自知之明,自己在心智上比寻常闺中秀女也许强上一筹,但姜还是老的辣,觐见张太后,谨慎小心些是必须的。

加上太后又是忽然宣召的她,这令萧蓠原本惴惴的心情愈发雪上加霜。

永安宫近在咫尺,萧蓠深吸一口气,跟引路的嬷嬷,小心翼翼地步入。

张太后笃信神佛,宫里置有佛堂,并常年焚香,以数味香料调成的佛香熏得一室香云缭绕,青烟袅袅,颂经声徐徐如梵音,不绝于耳。

太后每日必在佛堂礼佛,萧蓠只有耐着性子等待,庄严的永安宫在她瞧来沉闷有余,少了一些生气,如同活死人的墓。

良久,一名两鬓霜白的贵妇由人搀扶着走出,正是萧蓠千岁宴上见过的张太后,只不过眼下打扮得素净些,少了凤冠吉服,近看眼角的细纹尤其重了,人老了,眼睛先老,看来是不错的。

萧蓠低首,端端正正行了礼。

张太后只一句“起身”,然后打量着她,久久不语。

萧蓠任由她审视自己,垂眸不作一语。

“哀家的千岁宴上你为何偏选那邀醉舞来跳,难道不知道此舞是内廷的禁忌?”

张太后目光一横,一上来便是锐利的责问,令萧蓠猝不及防。

萧蓠敛眉,不想太后今日成心为难,她不忙作答。

佛香的气味令人宁神静气,萧蓠思量一下,不卑不亢道:“回禀太后,臣女以为这支舞在民间传扬已久,不拘它是谁人所创,应是人人都能做舞,正如嵇康被处急刑而死,广陵散却广为流传,成就一代名曲。何况云妃早已过世,有关她的传言始终是不可尽信,太后大度,皇上仁慈,想来又怎会因一个逝去已久的妃嫔而怪罪臣女。”

张太后又是一阵缄默,开口时语气已缓和不少:“嗯,倒生了一张巧嘴。”

萧蓠微笑,欠身又是一礼:“太后谬赞了,臣女愧不敢当。”

张太后望着礼数周全的她,回想起前来荣王来时的情景。

那时她半眯着眼,眉心皱成了深壑:“哀家闻听你近日已将聘书送至英国公府,难得你对这门婚事如此上心,虽是哀家赐婚,但听闻萧晏长女早过了婚配的年纪,性子又轻狂,你若不情愿,此事也不是没有转圜的余地。”

往日慕容倾对待自己的终生大事总是漫不经心,她几次三番欲牵线搭桥,介绍名门贵女与他,他都不为所所动,此次与英国公长女的亲事,他竟破天荒爽快起来,事出反常,不免引人疑窦。

慕容倾道:“市井的传闻怎能当得真,太后未曾与萧家女相处一日又如何尽知她的为人。”

“这么说荣王与她有私,彼此相处甚欢了?”张太后笑纹深邃,不动声色地给他下了一绊。

慕容倾坦荡地一笑:“太后言重了,臣只是机缘凑巧见过她一面,而后一直存之于心,思慕不已。”

“世上男子大多见色起意,荣王也学得俗人一样,未免有失身份。”张太后轻笑一声,语气含了几分轻蔑。

慕容倾笑了笑,轻描淡写道:“人食五谷杂粮又岂能免俗,要论见色起意,臣听闻那日千岁宴上萧家女儿的倾城一舞,连陛下都惊艳不已,可见爱美之心人皆有之。”

被他怼了回来,张太后恼火之余,本该平和无波的佛心上生生起了一个疙瘩。

当日她与皇后的联手阻挠下,萧蓠落选了后宫,但她心里清楚得紧,皇帝不是不想,只是碍于孝道,顾全大局,退让罢了。

张太后越想越不省心,与此相比,荣王要娶谁反倒无关紧要了,他又非亲生,平日里与她也是不冷不热的,纵然荣王被迷得神魂颠倒,也是他咎由自取,与人无尤。

只是……

张太后有些顾虑,感叹道:“当年逸王之乱,兄弟阋墙皆因一女子而起。”

慕容倾眸中痛色一闪而逝,取而代之的是洒然:“太后放心,臣不会是逸王,陛下亦不是先皇。”

张太后目色一凝,许许多多往事如烟一幕幕涌现眼底。

慕容倾观其脸色,适时道:“依臣看,萧家女儿不做了臣的妻室,早晚也得成为陛下的枕边人,届时未必不会效仿先人,专宠六宫。”

“你今日话里有话,莫不是有意与哀家唱反调?”张太后的目光骤然冷下。

将萧晏长女赐婚给慕容倾,原是她的虚晃一招,不这般安排,不能打消慕容恒让萧蓠进宫的心思,实则张太后本心里并不想荣王与英国公府联姻,壮大他的势力。

荣王俊逸如仙的眉目,自然而然的尊贵典雅气度,一言一行均像极了记忆中的那人,她曾与她情同姐妹,也曾暗生龃龉,有那人在日,总衬得自己微不足道,那人独占鳌头之时,也是她最落寞之际,那段恩怨尘埋在岁月中,每见着荣王,总会时不时翻腾出来。

故而荣王虽也是她看着长大的,与他相对,张太后总有几分难言的滋味。

今日召他来,原是想经由她的提点,让他自己开口述说反悔之意,她也好顺理成章地将这门亲事作罢,但见慕容倾毫不动摇,反像是打定主意非萧蓠不娶,张太后心里不由得泛起了嘀咕。

只听慕容倾从容道:“臣绝无此意,只是太后金口玉言岂同儿戏,何况臣若能与萧家女顺利完婚,实在是一举三得。”

他竖起三根手指,又顿了下,徐徐解说:“这第一得,臣得到了如花美眷;第二得,萧家女得一归宿,太后不必忧虑日后因她与陛下母子失和;这三得,后宫得个太平无事,无人擅宠专权,免去陛下因沉溺女色而荒废国事。”

不得不说,慕容倾的话着实戳中了张太后的要穴,只是她私心里还未彻底打消顾虑,这才有了今日的会面。

张太后想着,又问:“千岁宴上,你明明大放光华,偏偏是你那妹子入宫,你却落选了妃嫔,心中可曾怨怼?”

萧蓠含笑:“臣女愚钝,宁妹妹德才俱在臣女之上,理应是她中选,至于臣女落选实乃资质不够,无福而已,不敢抱怨。”

张太后见她的笑容像是发自内心,绝无一丝不甘,倒对萧蓠刮目相看,她哪里晓得,世人皆愿攀龙附凤,独萧蓠避之唯恐不及。

张太后心想:“果真传闻再是绘声绘色,却是耳听为虚,眼见为实,望月台上远观这女子,只当怎么个妩媚狂妄,此时静观她的神态言语却是温雅有余,谦虚得体,却不知是不是藏起了性子?”

当年那个人何尝不是性子和婉,背地里却是面目可憎,可怜那个孩子……

一念及她的第一个孩儿,倘若活着也与荣王一般大小了,可知人心是难测,不过无论这萧家女私底下是怎么一副面孔,那都是荣王该操心的,只要她不祸害她的恒儿,也就随她去了。

为娘的,总不免把孩儿当做掌中物,况且张太后为妃时,未受多少爱幸,慕容恒便是她的命根子,是所有的寄托。

譬如傅皇后谨慎知礼,是个好媳妇,只是早年帝后太过亲厚,张太后嘴上不说,心里实则不喜这个媳妇,她实在不愿慕容恒再对一女子过分爱重。

打定注意,张太后正了正鬓边的鄂莲白玉簪,断然道:“难得你知情识趣,日后与荣王成婚,也一样要恪守本分才是。”

萧蓠低头小声道:“是。”

张太后满意地微笑,忽然间殿门洞开,内侍纷纷跪倒,有人“咦”了一声,大步走来:“母后这儿今日有外人在?”

萧蓠一见来人装扮,猜到是谁,大燕皇帝的意外到来,令她有些慌张,忙低首,拜道:“太后娘娘,小女这就告退去了。”

张太后点点头。

萧蓠退身出去,刚好与慕容恒擦肩而过,她躬身下拜,他侧目一瞧,顿时呆在原地,整个魂儿只差飞起来。

只见鬓如乌云,浅浅黛眉,秀眼明仁,妆容淡雅但姿色天然,琪花瑶草自是风流,真个是宫内无二,世上难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