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蓠将惶惑化作疑问,传声道:“你是谁,来自哪里?”
银发美妇嘴角一撇,扯出一道冷笑,右手抓起一人,正是那体型肥硕的头陀,眼下他僧袍上鲜血淋漓,口中喘着粗气,任那美妇捉小鸡似的拎着,竟无一丝反抗的气力,他的旁边,红衣妖女颤巍巍地蹲着,亦是伤痕累累,不成人样。
这自然都是慕容倾的杰作,眼见美妇要带走二人,萧蓠见势不对,她花了许多功夫,眼看将要功成,哪肯轻易教别人截胡,也不管来的到底是谁,手中剑连连朝银发美妇刺去。
银发美妇虽有能耐,毕竟还挟带一个累赘,又得顾忌那二人的安危,一时便有些捉襟见肘,千钧一发时刻,落在地上的采苓嘶声疾呼,呼声竟带着舍身赴死的决绝:“你们快走,别管我!”
有舍才有得,丢车保帅,萧蓠以为这确是个好法子,那银发美妇恐怕也是这样想的,以她的力量再多拖一人,便是寻死了。
不想那胖头陀却是个情种,还要挣扎着去救他的相好。
萧蓠必然不会成全他,银发美妇也同样不会坐视,她索性一拳头将他敲晕,拽着那昏迷的头陀便遁走了。
眼瞅着他们消失在面前,萧蓠没有追赶,人贵自知,真把那银发美妇逼急了,正面对抗,萧蓠自问没有必胜把握,与其玉石俱焚,不如见好就收,反正捉住了作祟的妖女,裴京兆那里也可以交差了。
萧蓠思忖间,慕容倾长剑已抵在了采苓项上,逼问她道:“九阴教主并一干余孽现在何处?从实招来,或可饶你一条命。”
声音虽是一惯的清淡,语气却极富威势,似能灌入灵魂深处,寻常人听了只会心惊肉跳,采苓却淡淡地笑了:“我犯下的事早已罪无可恕,你如何能够饶我?何况九阴教不管怎样于我有恩,我绝不会出卖他们,要杀要剐悉听尊便。”
恍如看淡了生死,她目放空处,眼里无惧无畏,无波无澜。
萧蓠见她半死不活的样子,忍不住上去踢了一脚,沉声道:“以为一死便可了事,京兆衙门里多的是手段,诸般刑具可以叫你生不如死,日日夜夜解脱不得,要不要试试看。”
话一落,气息奄奄的采苓忽似来了精神,双目迸发出宛如流星一瞬的光芒,一只苍白的手颤颤地扒住萧蓠的裙角,道:“小姐,今生是我对不住你,其实我只是有些不甘心,你一定要好好的活着,与他……”
话到一半,她望住慕容倾,神情切切,半张着嘴再也说不出一个字。
萧蓠低头看去,采苓已断绝了生机,一双眼眸依旧睁着,似含了无限哀凉,又似有不尽的悔恨蕴藏其中。
慕容倾垂目静看那逝去的人儿,已分不清是可怜还是可恨。
萧蓠蹲下,又将已经咽气红衣女子仰面朝天,仔细探其七窍,确定已魂归黄泉,无可挽救,本想要弄清楚她最后那句莫名其妙的话究竟有什么意义,如今只有天知道了。
她默默叹气,正要站起身来,忽见适才红衣女子尸身压过的山土上,似有几道划痕,定睛细看,是“天福”二字。
那字迹凌乱,恰好一指粗细,莫非是红衣妖女临死留下的,她分明什么都不肯交代,却又偷偷留下线索,到底是何因由?
她皱着眉头,目光飘向慕容倾处,见他亦凝神沉思,大概也在思索那两个字的含义。
想不通的事不如暂且放下。
萧蓠起身将信号烟放上天际,京兆府的衙差早就等在山下,见了信号就会上山收尸。
她等了片刻,料定衙差少时便会赶到,这里已经用不着他们,又最后看一眼地上那失去了生命的躯壳,迈开步子,无声地往山下走去。
慕容倾追上去,把那盏兔儿灯塞到她手心里,“送给你的。”
迎向她诧异的目光,他微微一笑:“没能一赏灯会盛景,这一盏灯只当是聊以慰藉了,勉强也算瞧过花灯。”
不想他心细如发,晓得她没能去成元宵灯会,心中难免遗憾,便特地准备这盏兔儿灯送给她,难得刚才那般情形,他还能把这灯保护得妥帖。
萧蓠羽睫低垂,看着那灯,一时竟不知该说什么,某种感觉在心底默默滋生。
沐着月色,二人并肩而走,空山寂静,唯有脚步声轻响。
二人各怀心事,蜿蜒山道漫长得仿佛没有尽头,又走了片刻,萧蓠忍不住出声叫道:“殿下。”
慕容倾缓下脚步,“嗯”了一声。
萧蓠郑重道:“我刚才想到我们除掉了那害人的女妖,却跑了她的相好,那个胖头陀侥幸脱身后若得知心上人儿被害,他可会放过害她的人?纵虎归山,后患无穷呀!不除此人,怕日后又是个祸害。”
慕容倾淡淡地问:“你想怎么做?”
萧蓠扬起巴掌小脸,神色决然,“一不做二不休,将那妖女的尸首高挂于城楼上示众七日,那头陀要真对她有情,绝不会坐视她死后还受如此羞辱,届时只要等他自投罗网。”
情是蜜,亦是毒,任你如何了得沾染了这个字,也难免英雄气短,抓住这一软肋,犹如扼住蛇之七寸,无论遇上何等难缠的敌人都将胜券在握。
慕容倾怔怔地望着她。
感应到他的目光,萧蓠也侧过脸来看他,彼此目光交汇,似从他的眼里体味到了生疏,她心下失落,扯了扯嘴角:“怎么,觉得我很残忍?”
慕容倾微笑着,洒脱道:“在我的字典里从没有残忍二字,万物循环有序,弱肉强食,你死我生,生存之道在乎顺势而为。”
他目含怜惜,修长的手抬起,指腹轻轻划过她的眉间,抚平那上面的褶皱,又接着道:“只是你毕竟是个女孩子,寻常女儿家在你这个年纪想的多是风花雪月,不会有满腹的算计,你这些年到底是怎么过的?”
他行为越矩,不知为何,萧蓠却生不出反感的心,她阖眼,感受他指尖传递的温存,少时睁开眼,苦笑道:“七岁那年,我亲眼看着母亲被人算计,与父亲决裂,不得不离家幽居,那时我就暗暗发誓,要将她所受的苦连本带利地讨回来,后来回到萧家,父亲常年出征在外,我一人要面对虎视眈眈的姨娘以及对我母女存有偏见的萧氏亲族,周围没有可靠的人,下人们也都踩低捧高,谁对他们有利,他们便向着谁,我要保全自身,保全母亲,要活的更好,自然要处处算计,久而久之算计已经成为了习惯。”
她娓娓倾诉,自嘲地一笑,“如果没有算计,即使身为国公府长女,也不过是一条被人踩在脚底的可怜虫!”
慕容倾默默听着,突然执起她的手,动容道:“我幼年失慈,帝王家亲情疏离,兄弟异心,数年来藐然一身,如履薄冰地活着,与你可谓同病相怜。”
他摩梭着她的手,珍而重之地放在自己胸前,眸光凝注跟前的女子,眼中尽是温柔缱绻,“即使没有别人,你还可以依靠我,我愿与你相伴,保护你,许你一世无忧。”
兔儿灯照耀着二人,将他们笼在昏暖的光圈里,灯下,影儿成双。
慕容倾眼中的一对黑眸焕发出异样的神采,似能照亮前路。
萧蓠觉得自己的心几乎要被他话中真挚的情义给融化了,从没有人对她这么说过,即使是爹娘双亲,她也没指望他们能够护得她周全,眼前这个男人却许诺护她一世。
眼睛一热,滚烫的泪珠克制不住,欲夺眶而出,恍惚间她有种冲动,想要投入他的怀中,好好大哭一场。
四野无声,背后忽起一声脆响,她偏过头去,恰见劲风吹折了松木枝头的一截枝杈,幼枝横落,悄无声息地摔在了地上。
目睹这一幕,萧蓠感慨,松木顽强,寒冬腊月亦卓拔挺立,但树上的枝杈自身若是不够坚实,依旧难逃风中催折的命运。
人若是无法自立,一心指着依赖别人,岂非就像苑中被精心养护的花朵,即使护花人再是用心,也不过是芳华一现,风一吹便凋零了。
对于慕容倾,她感激他的心意,也毫不怀疑他目下的话全是出自真心实意,但她不愿做依附乔木的丝萝,也害怕因太过依赖他而失去自我,她不能领受这份情。
刚被软化的心复又刚硬起来,皎皎秀目中重又筑起坚实的防线,萧蓠从慕容倾手中硬抽回了手,极力抑制着情绪,以冰冷的语气道:“殿下厚爱,愧不敢当,但我的喜乐安康从来不是别人给予的,而是自己争取得的,我不需要依靠,也不需要谁来保护。”
说完丟下脸色煞白的慕容倾,头也不回地快步走下山去。
三日后,京兆府衙的地牢内多了一名特殊的囚犯,据说是漏网的九阴教余孽,那人一身褐色袈裟,头戴箍子,是个体型微胖的头陀。
是夜,班头陈风提着一只食盒下了地牢,地牢的看守见了他,惊讶地问道:“陈班头,你怎么来了,今个可不是你当值啊?”
陈风笑笑道:“家里没个人,呆着无趣,便来找兄弟喝几盅,怎么不欢迎呀?”
说着边把食盒打开,喷香的一只烧鹅,另加两个小菜、一壶烧酒,看得那狱卒食指大动,忙道:“欢迎,欢迎,兄弟很久没聚在一起喝酒了。”
说话间,另一名看守也闻香而来,见到桌上酒菜齐备,脸上乐开了花:“见者有份,陈班头,兄弟也来凑个热闹。”
陈风哈哈笑着,大方道:“人多热闹,兄弟不嫌弃,就一起坐下吃些吧。”
三人饮酒唠嗑,好不痛快。
转眼夜已深沉,两名狱卒倒在桌上,醉得不省人事,唯独陈风站立一旁,独自清醒,他目视昏睡的二名看守,目光幽沉,完全没了之前的热络殷勤。
四下里看了看,确定没有其他人,他小心地在狱卒身上翻找,一会便摸到一串钥匙。
拿到钥匙,陈风径直往牢房走去,京兆府衙的牢房不大不小,总共十来间,只关着寥寥几名囚犯,陈风很快寻着了目标——一名头陀。
胖头陀面朝里侧,背对牢门躺着,陈风打开牢门,进去小声道:“大师,快随我走。”
头陀没有回转身来,只懒洋洋地道:“走?走去哪里?”
“自然是……”陈风话说一半,似觉哪里不对,正要回头,忽听背后有人道:“陈班头这是要去往何处?”
人声清雅,恰如一道闪电劈得陈风打了个激灵,他猛地转身,正好对上满脸怒容的京兆尹裴鸿运,而裴鸿运身旁站立着身材修长,穿一身杏色纱袍的青年男子,陈风认得他是萧大夫的同伴,几日前随她一起到过京兆府衙。
见了这二人,他心知不妙,仍是稳住心神,垂首道:“老爷,您身体未愈,怎么就亲自下来这牢房,小的与徐二他们饮酒,见他们喝得烂醉,便临时替他们看管下牢房。”
“看管牢房只需巡视一圈,何必大开牢门?”慕容倾神色凉凉,眸中似有一轮明月,能照亮人心,任何阴霾都逃不过他的眼。
陈风哑然,裴鸿运看了眼他手里的钥匙,冷哼一声。
慕容倾走过去,扳过那头陀的身子,不紧不慢道:“裴京兆两次设计擒拿九阴妖女都被事先察觉,我猜是有人通风报信,银银又告诉我,那夜她徒劳无功,正巧撞到陈班头,经你提点反倒获得一些线索,所以我布下此局,为的是引你上钩。”
陈风一望那头陀,顿时大吃一惊。
这哪里是什么头陀,分明就是前几日抓住的那个惯盗的癞头张!果然是一场精心设计的骗局,他已入局,恐怕在劫难逃了。
慕容倾望着陈风惶恐的模样,从容优雅地一笑:“神也是你,鬼也是你,京兆府上下都被你打通关系,也算小有能耐了,不知你背后的主人又是何方神圣?”
“要杀就杀,休想我出卖他!”陈风面色森寒地倒退一步。
他晓得这名男子恐非常人,能令裴鸿运听命行事,对其唯唯诺诺,只以一点小小线索就怀疑到他身上,略施小计,便令潜藏京兆府衙多年的他功亏一篑,此人心计之深,谋算之精不下于那人,恐怕会是那人称帝之路的最大阻碍,若他供出那人身份,后果将不堪设想。
裴鸿运冷笑,喊道:“来人,给他押起来,十八道酷刑全都来上一遍,不信撬不开他的嘴!”
两名衙差刚要上去绑人,忽听陈风纵声大笑,边笑边大声说:“天下非一人之天下,唯有德者居先,主上,陈风去也!”
笑声戛然而止,他的七窍都渗出血丝,整个身躯轰然倒地,顷刻毙命。
裴鸿运怕云倾怪责,有些紧张地问道:“殿下,这如何是好。”
慕容倾淡淡一笑,负手道:“不妨事,他本一心求死,谁也阻止不了。”
看一眼地上尸首,他惋惜地摇摇头,又吩咐道:“宁死不背其主,算得忠诚可嘉,好生葬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