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2、千娇百媚

正月十五上元灯节,过了这一日便预示着年节已过。

天黑后,城内的夜市光亮如昼,往来行人络绎不绝,有情侣并肩,有幼童嘻戏,亦有祖孙三代同游,熙熙攘攘都是观这华灯映月来的。

彩灯种类繁多,有各色仙兽、人物、虫鸟花草,观不尽看不厌,赏灯之余,再尝尝那琳琅满目的小吃,其乐融融,真个好不热闹。

同一夜幕下,北郊黄杨山巅的望月亭却冷冷清清。

此处月如银盘,仿若伸手便能摸着,以往元宵也不乏前来登山赏月的文人骚客,自从最近连续出了几宗命案,搞得人心惶惶,邺城周边鲜少有人再敢登上这座山头,夜里头更是一个鬼影也无。

望月亭遂从一处胜景变作了传说中的凶地。

然世事无绝对,总归有那不怕死的。

元宵夜,望月亭中一灯如豆,杏色长衫的男子独坐其中仰望天际,像是痴醉于月色星海。

背后倏然响起柔媚入骨的女声:“这位公子,夜凉如水,你坐在望月亭内独赏月色是否觉得寂寞?”

男子悠悠然地说:“独坐山巅,明月为伴,也很不错呢,不过本公子今夜却是在等人。”

他闲坐在亭子一角,将头倚着木柱上,听得人来,身子也只稍稍一动,没有回首。

背后的女子噗嗤一笑,“公子好兴致,不知邀了什么人来相聚?”

男子温声道:“一位旧相识,与姑娘一般的女子。”

神秘女子又轻笑一声,“公子连头都不回一下,你又怎知小女子与那位旧识类似了?”

男子答:“闻其声能辨其人,听了姑娘嗓音,我已在心里大致勾勒了你的模样。”

声音清扬,如山间闲适的微风。

女子“哦”了一声,声音愈发酥媚:“公子要等的佳人应还未来,正巧小女子也是慕名而来,想一赏这元宵月色,请问公子能否允我进来一坐?

“姑娘说错了,我等候的人已经来了,远在天边,近在眼前。”男子说话间,提起身边的一盏兔儿灯,忽地回过头来。

昏黄灯火映照出他如玉雕成的容颜,一双眸子如渊之深,如水之清,是这泼墨夜色中唯一的光泽,他云淡风轻的站着,似来自天外的飞仙。

红衣女兀自怔了在原地,这样的眼,这样的气度,不会出自别人,一个名字在她心中呼之欲出。

男子望着亭外妖娆的红衣女郎,嘴上漾着抹若有若无的笑:“青州一晤已过数月,采苓,别来无恙啊。”

红衣女惊慌不已,脱口唤道:“殿下!”

少顷,她似才从惶惑中走出,进而面色一凛,眼神也跟着犀利起来,“慕容倾,想不到你还活着!”

“是啊,被你诱山谷,又受多目金蜈蚣撕咬的我居然没死,注定今夜你要付出血的代价。”慕容倾笑了笑,顺着她的话往下说。

红衣女采苓冷哼一声,“就凭你单枪匹马一个人?你还当我是昔日那柔弱的丫头采苓吗,慕容倾,你可瞧清楚了,如今站在面前的是九阴教三尊之一的媚尊,轻敌自负是大忌,上次你已吃了大亏,这一回你就没那么幸运了。”

“上回留你一命只因为她,这回你自投罗网,我可以告诉你,你也不会再走运了。”慕容倾接过话头,一双眸子冷然深沉。

在他的逼视下,采苓只觉心头凉意骤起,为求解脱,她有意讪笑道:“你还念到她,五年了,就算她当初没死,如今也早就坟头长草,你还对她念念不忘,如若不然,又怎能轻易上我的当,果真她是你这一生的魔障。”

慕容倾无悲亦不恼,似完全没把她的话当回事,只幽幽道:“采苓,事到如今,我只想问你一句,你可有悔意?”

采苓腰肢轻摆,走进了亭子,一面抬声道:“悔?不错,我被舅妈赶出了家门,沦落街头,是她收留了我,我那时真的很感激她。”

“但同样是她让我瞧见了更大的不公,都是孤苦无依的人,凭什么她就能像大小姐一样生活,得到你的眷顾?”她话锋一转,眼中陡然显现出恨意。

她宣泄着心头愤懑,那唯一的听众则不言不语,眼神淡淡,不带嘲讽却也没有一丝温情。

是了,这就是慕容倾,一向目中无人的他,除了真正关心的人,眼里何时容得下别人。

采苓的心瞬间被凉意浸没,语声平添了几分悲凉,“慕容倾,当初是你给我取名“采苓”二字,你还对我笑着,那个笑容我毕生难忘。我知道自己出身卑微,没资格得到你,但论容貌性情,我究竟哪里比不得她,你能对着一无是处的她动情,你们腻在一块,而我只能在一边看着,你知道我心里的恨吗?是谁害了她,应该是你才对!”

“是你的爱害了她!”她说到激动处,举起手来,怒指向眼前的罪魁祸首。

“因此你不惜勾结废太子,出卖于她?”慕容倾的声音变得冰凉,这声声的指责,似乎戳到了他的痛处,他闭眼又微微睁开,眼中有着化不开的哀伤。

采苓啐了一口,咬牙切齿道:“别提那个狗杂种,如果他还活着,我定要他碎尸万段,不,要把他的肉一片一片地削下来,把骨头碾为齑粉,可惜呀,他三年前就死了,死得太快了。”

她顿了顿,道:“不管你信不信,我只是出于嫉妒,没想过要她死,慕容灼的人找上我,说卢静姝与太子情同兄妹,太子要替她扫除障碍,只要我将她引去广林寺,让她自己知难而退,事成就给我一笔钱,让我下半生无忧无虑。”

“但你如今还在继续为恶。”慕容倾淡漠地一笑。

采苓的脸一改柔媚,突然变得狰狞,以近乎咆哮的声音吼道:“全都拜慕容灼那个畜生所赐!他言而无信,不但劫持了我们,当我问他讨要那赏金,他不但不给,还命人,命人……”

她的眼瞳一缩,目光散乱,仿佛回忆起了极可怕的事情。

昏暗的室内,太子慕容灼高高坐着,俯瞰下方满脸惊恐的她,如魔魅般的声音回荡在她耳畔:“生的倒还标志,赏给你们了。”

早已缩成一团的采苓被两名大汉硬拽着,拖到了一间狭小的密室,她被狠狠甩到地上,拖她的几名汉子狞笑着欺近。

她挣扎,她喊叫,俱是徒劳,血腥、汗臭充斥着感官,男人的动作越来越暴躁,她从抵抗到麻木,承受到了极限,两眼一黑不省人事。

不知过去多久,她在一座乱坟岗中醒来,周围都是黄土的腥气以及人体腐败的恶臭,零零散散的有骸骨曝露在外。

月迷风凄,白骨含霜,凄凄荒草丛中不时冒出的点点磷光鬼火,她以为到了人间地狱,想到业已残败的自己,以及日后将要面临的来自慕容倾的追杀,这一刻她情愿沦入地狱。

采苓拔下头上唯一一根玉簪,那还是“她”的馈赠,她要以这根簪子结束生命,她背叛了“她”,这就是老天给予的惩罚吧。

簪子擦过细颈划出一道血痕,正在她要用力刺下的时刻,倏然听到了一声凄厉的尖笑,不知是飘荡的孤魂野鬼,还是枯树枝头夜枭的啼叫。

然后玉簪被打落,笑声的主人随之出现,他便是后来九阴教的人尊,他带走她,让她像行尸走肉一样的活着,成为了以媚术杀人无忌的媚尊。

她裙下之臣无数,但每一想到那场噩梦般的经历,即使只在梦中重现都令她颤抖不已,那是堕落的开始,也是她一生难以愈合的伤疤。

如今却是她自己亲手揭开这道疤,随着回忆的深入,采苓的神情逐渐变得狂乱,嘴里不住喃喃:“禽兽,一群人都是禽兽……”

时隔五年,当初的太子已然被废,人也早已埋骨地宫,她却仍是逃不开那道梦魇。

慕容倾听她的絮絮述说,良久,只淡淡吐出两个字:“可怜。”

声虽不重却格外醒人,采苓从迷乱中挣脱出来,不可置信地问:“你同情我?你真的同情我?”

慕容倾轻轻摇头,“可怜之人未必都值得同情,恩将仇报,害人害己,你的可恨早已远胜过可怜,之后所有的遭遇不过是咎由自取。”

“咎由自取,咎由自取……”采苓喃喃重复念着四个字,忽然大笑起来。

慕容倾冷眼观望着她的癫狂,直到她的情绪稍微平定,才缓缓道:“主仆一场,当有始有终,我再最后送你四个字吧。”

“什么?”采苓诧异地问。

他看着她,平静地说出:“死有余辜!”

采苓斟酌着这四个字,“咯咯”地笑出了声:“对,我死有余辜,但也许你会死在我前头。”

笑声方落,采苓“嘶嘶”吹了几声口哨,凉亭四面分别冒起几团黄绿幽光,幽光挨近,才看清那原是蛇的眼。

不一会,四条浑身皆赤,约有人手腕子粗细的蛇游进了亭子,聚集于红衣采苓身周,人立而起,吐出修长红艳的蛇信。

面对四根虎视眈眈的巨蛇,饶是慕容倾胆大,也不由得戒备起来,他长剑在手,盯住那些蛇,两眼一眯,微笑道:“原来是这几只畜生,数月以来黄杨山中多见青年男子离奇死去,他们不是死于你的手段,而是死于蛇口之下?”

采苓得意地笑道:“对付那些个酒囊饭袋,好色之徒哪儿用得着老娘亲自动手。”

四条媚蛇是她以每日以合了药的肉食饲养,开始时只掺了一点,以后剂量慢慢增加,毒性也就越强,只消被咬上一口,毒性发作起来,任他是谁都免不了血脉贲张而死,在他们死前,她都会一一放干他们的血,寻常庸人自是不值得她多费功夫,那样的死法最合宜,但对付的人若是他……

山风拂过,眼前沉静的男子纱衣飘扬,眉眼如神,风姿焕发。

看得她不由舔了舔红唇,沉淀在心底的情意便又蠢蠢欲动,当她还是婢女采苓的时候,偶一回撞见过房中事,从此情生意动,慕容倾就扎根在了她的心底,无论过去还是现在他皆是她的求之不得。

采苓眼内含春,柔声道:“换了你,倒有点下不去手了,不如让我尝尝滋味,只要我满意,便饶你不死怎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