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6、陈年旧事

晚香跪在晓风阁外的廊檐下,腊月里呵出的白气都要结成了冰凌子,寒风无孔不入地钻进襟子里,她瘦弱的身子经不住抖如风中的衰草。

晚香抱着自己的胳膊,仰首望天,头顶铅云凝聚,沉得似要压下来。

四周碧叶萧索,群芳凋谢,晚香哀哀地想着倘若熬不过今日,自己这条命怕就要交代在这儿了,崔氏二夫人真是心狠呐,战战兢兢伺候了她几年,就因为摔了只琉璃盏,落得这般下场,奴才的命难道就不是命吗?

晚香想起了曾经的好姐妹嫣翠,心底更生唇亡齿寒的悲凉,哆嗦着唇自言自语:“嫣翠,我会落得与你一样的下场吗?”

“谁是嫣翠?”

晚香猛一抬头,对上一张巴掌大的精致脸蛋,秀致的眸子皎如朗月静悬。

萧蓠瞧她怪可怜的样儿,淡淡吩咐:“锦瑟,将随身带着的姜糖给她几粒。”

姜糖暖胃驱寒,含上一枚,不但身子热乎些,更可使严寒中绝望的人多一丝心理慰藉,即便知道对方是自家主子的对头,晚香仍感激。

她道了声谢。

“谁是嫣翠?”萧蓠长睫低垂,耐着性子再问了一遍。

姜糖的甜味夹杂着辛辣丝丝化入喉中,晚香吸了吸鼻子,徐徐说:“嫣翠曾是奴婢的好姐妹,五年前一同在晓风阁里当差的,那一年……”

数日后,向来风平浪静的晓风阁闹腾起一桩事来。

此事源于多年前崔月琴身边的一位唤作嫣翠的贴身婢女。嫣翠活泼伶俐,生的娟秀可人,据说因为偷了一只翠玉镯子,事发后遭了崔月琴一顿毒打,还当着府内众人的面好一通羞辱,这嫣翠由于不堪折磨,投井自尽了,几日后被人发现在井里,捞出来时,尸体已然面目全非。

那口井因此被封,萧府也无人再敢提起嫣翠,几年来风平浪静没出过幺蛾子,谁知今年流年不利,这几日,先是有小丫鬟在晓风阁外的芭蕉树前见到了一名身着红衣没有脚的女子。

那女子脸青发涨,冲她“咯咯”地笑,模样可怖之极,吓得小丫鬟丢了魂儿,第二日就卧床发起了高烧,后来听萧府的老人刘嬷嬷说,小丫鬟口中形容女鬼,正是死去多年的嫣翠。

事情并没有终结,在银红撞见嫣翠魂儿作祟的第三日,崔月琴夜里梦见嫣翠前来索命,醒来后魂不守舍,连喊了几声:“不是我害的你。”

自此她便精神不振,非但无心梳妆,连原先手头的一些事也没心肠打理,整日里疑神疑鬼,说这嫣翠要来索命。

自闹鬼以来,崔月琴这头不胜其扰,便想用老法子镇一镇,晓风阁几日来时常有僧人、道士进进出出,只是收效甚微,当夜深人静,崔月琴实在支撑不住,瞌睡入梦后,这嫣翠的魂儿又准时现身。

没奈何,以后即使再是困倦,崔月琴也不敢入睡,可是这不眠不休人哪里支撑得住,没几日就病恹恹的。

好在一两日后,刘嬷嬷从一位得道高人的手里拿到了一道符箓,将它贴在门前,夜里崔月琴终得一夜安眠,醒来后便托人赏了那道士,而刘嬷嬷一时也成了她身边最信任的人。

是夜,月隐乌云,萧府后门响起了三声猫叫,门房赵伯早已睡下,以为不知打哪儿来的夜猫,也没起身去看。

一道人影蹑手蹑脚地走到朱漆门前,举目环顾,见没有旁的人,于是将门栓放下,门开后,一道黑影迅速溜了进来。

黑影轻声说:“可都准备好了。”

来接应的人也是声如蚊呐:“一应都备齐了,快走吧。”

两人就这么穿过后面一片空地,摸黑往萧府深处走去,那接应的人很识路,七拐八弯的就来到了晓风阁前。

院外,一个小丫头已经候了多时,见到二人就直接引了进去,等到灯火通明处,看清了二人的面目,一个是刘嬷嬷,另一位则是个中年文士。

此时已值午夜,崔月琴穿戴齐整还未入睡,似是等候多时,对着那文士做了一揖:“今夜就全仰仗道长了。”

中年文士笑笑,“夫人放心,这本来就是贫道的分内事,只是此前交给夫人一道镇鬼符,难道也压不住这只厉鬼?”

只见他身披白氅,内衬玄色深衣,虽已不再年轻,却肤如玉凝,满脸难觅一缕皱纹,即便没着道袍也颇有些道骨仙风的味道。

崔月琴道:“不瞒道长,开头几日确实管用,但自昨日后,她又来梦中索命了。”

她似是心有余悸,说起话来声音发颤,中年道士察言观色,知道她此时急需要安抚,于是拍拍胸脯,笃定道:“过了今夜,夫人就可高枕无忧了。”

“只是……”中年道士看一眼崔月琴,张张嘴。

崔月琴唯一的指望便是这名道士,见他欲说还休,生怕有什么闪失,立刻紧张地问:“道长可是有话要说?”

中年道士问道:“这作祟的鬼魂生前可与夫人有什么渊源吗?”

崔氏眼神闪烁,他又道:“请夫人如实告知,否则贫道纵有道术,也未必能消除后患,万一日后它再来纠缠,贫道也不是常在此间的,恐怕到时无人能为夫人分忧了。”

见他这样说,崔月琴哪里还敢隐瞒,叹口气道:“她原本是我屋里的丫头,因为受了些委屈,我原也只想治治她,不曾想她一时想不开就做了傻事。”

中年道长捋一捋长须,颔首道:“这就是了,她原是这屋里常呆的,怨气与此地地气相连,贫道的符箓也挡不住她,除非能将其超度,消除她一口怨气,否则会一直纠缠夫人到底。”

崔氏惊惶失色,“道长,这可怎么是好。”

中年道士从容道:“贫道自有法超度,此事需要夫人协助,夫人可否取一件随身信物给贫道?”

崔月琴六神无主,听说能超度鬼祟,哪里还管许多,问也没问就从手中取下一枚平日常戴的玛瑙戒指,递给了道士。

中年道士接过玛瑙戒指一看,上面的南红玛瑙灿若明霞,水透莹润,是为上品,他收入怀中,又从随身布囊中取出一张白色丝绢,一支狼毫,对崔月琴道:“超度时需要写一篇呈情书捎给地府鬼差,因为此鬼与夫人渊源颇深,所以以夫人的名义来写,才最奏效,请夫人在上面署名,稍后贫道就将它烧掉。”

崔月琴依言照办。

道士也将丝绢一并纳入怀中,又问屋内有哪里可以更衣,说是正经的做法超度的仪式,必须先沐浴斋戒换上正经道家衣冠,以示对鬼神的敬畏,他来时已自沐浴斋戒过,只不过那套冠服太过隆重,穿着它穿街过巷不大合适,所以需要在室内就地更衣。

崔月琴听进了他的解释,就让丫头领他去后头更衣,自己在外等候。

良久,还不见人出来,她不免担忧起来,正要唤人去瞧一下,外头忽然响起人声,脚步声接踵而来,似乎还不只一个人。

崔月琴觉察不对劲,要去拦门时,萧蓠领着一众仆婢已迈过了门槛,与她同来的还有萧谆,萧蓠名义上的兄长。

无论是萧晏的原配夕晴还是崔氏都未给他生下男丁,他膝下仅有二女,而遵循古礼,无子等于绝后,对于士族这绝后可是大忌,于是由萧家年逾古稀的老族长做主,过继了萧晏四弟的第三子萧谆作为子嗣,日后继承家业。

因是名分上的兄妹,萧蓠与同父异母的妹妹都不甚亲近,更何况血缘离得更远的萧谆,加上萧谆本是个克己守礼的人,碍于男女大防,两兄妹平日没什么接触,这一同踏入晓风阁更是破天荒头一遭。

萧蓠甫一进门,便扬声道:“你们过去搜搜,看人藏在了哪里。”

萧蓠一发话,几个家仆听命走了上去,就要翻箱倒柜,被崔月琴双手拦住了,见势慌忙喊道:“慢!你们要做什么?”

萧蓠神色一端,道:“门房赵伯起夜时,发现有人鬼鬼祟祟从后门进来,他尾随其后,见那人偷进了晓风阁,赵伯不敢打搅姨娘,于是便跑来报我,我怕有人对姨娘不利,特来搜查,打搅处,姨娘还请见谅。”

二人素来不睦,今次见面本该是剑拔弩张,横眉冷对,如今却是一个有备而来,机锋全敛,一个慌张无措。

萧蓠猝不及防地来到,崔姨娘心知必无好事,自己深夜请道士前来做法,虽是情有可原,却不合礼数。

因怕人误会,她脸色微微阴沉,冷声道:“深更半夜的跑来搜人,你安得什么好心?我这儿岂是你想搜就搜的?”

萧蓠眼风一扫,赵伯会意走上前来拱手道:“二夫人息怒,奴才确实看见一个黑影,鬼鬼祟祟地进了这边院子。”

“是呀,万一进来的是名歹徒,那可怎么是好,为了二娘你,也为了府中上下的安危,还是仔细搜查一下吧。”萧谆也站在一边帮腔。

崔月琴心中惊疑,此刻骑虎难下,双手叉着腰,摆出一副泼辣的架势,“搜什么!我一直就呆在这儿,有没有生人进来还能不知道,宁儿做了婕妤,才进宫没几日,你们就敢来欺我,快些出去,当心她责怪下来,治你们的罪。”

萧蓠听了似觉好笑,半掩嘴道:“姨娘难道不知大燕皇室的规矩,内宫人不准干涉宫外事,再说我等行得直做得正,此举为了萧府,亦是为了邺城的治安,不使歹人逃脱,宁妹妹总不能无缘无故责备于我,姨娘刚才莫非是说咱们大燕国君昏庸,只因后宫妇人之言就胡乱治罪好人。”

“谆哥哥,你看?”她转眸问向萧谆。

萧谆个性中正,向来一是一,二是二,是个绝不含糊的人,此时他负手正色道:“二娘说话有欠妥当,我等今夜打搅是为了国公府的太平,并非刻意针对,萧婕妤即使得知也应当赞同,治咱们的罪更是无从说起。”

得他言语支援,萧蓠底气更足,挥一挥手,令出如山:“今天我说了算,进去搜!”

崔姨娘眼看拦不住,只能眼睁睁看着诸人翻箱倒柜,她后退几步,挡在更衣室前,不安地向内张望。

须臾,仆婢们把内外翻了个遍,没搜出什么,萧蓠微微一笑,抬头指道:“姨娘,那里面是做什么的?”

不等崔月琴回答,倏然从内跑出一人,一把将她拥入怀中,腻声道:“琴儿,我的心肝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