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5、扑朔迷离

二人出了京兆府衙,萧蓠满腹狐疑,忍不住问起:“我有一处疑问,长史裴原与这裴京兆是什么关系?”

临近黄昏,渐褪的日光映上她的脸,宛如抹上一层胭脂般明艳。

慕容倾迎向她的目光,轻描淡写地说:“裴原他又恰好就是那位裴京兆的亲外甥。”

萧蓠“哦”了一声,瞬变通透,京兆尹跟他去了一趟,为何就轻易放过他们,看到慕容倾已向他亮明了身份。

二人并肩漫步在繁华的街市上,周遭全是川流的人群,不免喧嚣嘈杂,他们很快来到了一条僻静的小巷里,人声渐趋远去。

萧蓠犹豫了一下,张口道:“殿下,我想了一下,看来殷尚书遇刺的事,咱们不能再追查下去了,改日同他说一声吧,多余赏金也不要了,今日只当白忙活一场。”

慕容倾愣了一下,停下问:“你向来视财如命,到手的钱怎肯吐出来?”

萧蓠水晶琉璃似的眼眸转向他,抿了抿唇,“您对我似乎有些误解,视财如命又不是真的胜过了性命,须知有命才有机会享用钱财带来的好处,我想得很清楚,倘若死了,一堆黄白之物随葬到地底下,早晚也是便宜了别人。”

她说着,下巴一仰,“从裴京兆闯入之后,我一直在思索,我们一制住了弄玉,鸨母就领了京兆尹来,这一切发生的太凑巧,以弄玉那挑剔的眼光,她能瞧上那位吗?我猜从我们踏进楼子起,就已经在别人的网中,我们不但不会达到目的,还惹得一身骚,假设这都是弄玉的筹谋,但她也决不会只有自己一人,恐怕整个凤鸣楼都是她的后盾。”

弄玉若是剑,凤鸣楼便是藏住锋锐的剑鞘了。

她停顿一下,左手托腮,整理下凌乱的情绪,又徐徐道:“弄玉的背后有凤鸣楼,凤鸣楼的背后还有谁?也许就是某个我招惹不起的大人物,是我疏忽了,之前只以为是私人仇怨,雇凶杀人,如今看来这背后牵扯甚多,朝廷中的势力盘根错节,水太深了,再查下去,指不定哪天把自己淹死了,为了区区一千两,着实不值得搭上命去。”

聪慧果决,能□□出这样才色双绝的红粉杀手,背后的主人岂可小觑?

愈说愈觉得后怕,她神色微见凛冽,下定决心道:“殿下如果感兴趣可以继续查探,我还是及早收手了,财嘛,只要人在,回头再赚就是了。”

不撞南山不回头可不是萧蓠的风格,反而她很懂得趋利避害。再说他们这趟外出也没白来,殷家的诊金是跑不掉的,此行收获颇丰,纵然少了那一千两,萧蓠也挺满意。

说完了一席话,她整个人也放松下来,夕阳下,青衫飘摇,玉容辉映,见之忘俗。

“你呀,我们早晚是一体,分什么你我?”慕容倾忽然捏一下她娇嫩的脸蛋,握住了她的手,摩挲着纤纤玉指。

然后他凝视着她,莞尔一笑,“打草惊蛇,他们没赢,我们也没输,弄玉她虽然化解了这次危机,但同时也暴露了自己,甚至连同凤鸣楼一道暴露了,暗杀者将自己暴露于人前,那她日后只会是惊弓之鸟,早晚会有猎户将之捕获。”

听他如是说来,萧蓠恍惚产生一种错觉,似一切皆在他掌控中,她为自己这样的念头感到惊讶,少时,一个更无稽的疑问冲口而出:“狩猎者该会是殿下您吧。”

慕容倾轻笑,“日后你就知道了。”

他顿了顿,道:“我们只需把事情经过一五一十的承报给殷尚书,至于其他的无须过问,身为尚书他想必自有生存之道,殷府那边你就别再去了,由我同他去说,也许还能将你的赏金拿回来一些。”

“真的吗?”提到赏金,萧蓠的眼眸瞬间亮起光芒,明灿如珠。

慕容倾星眸含笑,温柔款款地答:“我会尽力。”

他随即又问:“该我问你了,临走时,你对京兆尹说的话有什么用意?”

萧蓠坏坏地一笑,“到时候就知道了。”

暮色渐重,萧蓠重又踏上归途,万家灯火初上,她心中幽幽想着,是该回去了,外头再好,终抵不过家中一隅之安。

是夜,殷从善满脸倦容地坐在床前,三尺青锋藏在怀中,是他此刻唯一的凭借。

孤冷的夜,墙头野猫儿幽长的叫声,一阵阵催人肝肠,殷从善不敢睡过去,一有风吹草动就惊恐地伸长脖子,虽都是自己吓唬自己,但反复多次,人已折腾得憔悴不堪。

昨日,他撵走了夫人与家仆,倘若劫数难逃,又何苦连累家人。

风灌入,掀起竹青色的帐帏舞动如帆,一条人影破窗掠入,该来的还是躲不过,殷从善认命地坐起,拖着沉重的脚步靠近,沉声道:“是谁?”

“哐当——”

手中的剑脱腕,当看清了眼前负手而立的男子面容,他的神情又转为错愕,不解地问:“荣王殿下,您怎会忽然驾临?”

男子反问:“孤一日前就已到过贵府上,殷尚书不记得了?”

殷从善看着他的脸,与前日那名唤做云倾的学徒渐渐重叠,这才恍然大悟,“前日跟萧大夫一道前来的莫非就是殿下?老夫之前也曾怀疑,只是想到以殿下您的身份,怎么会屈尊降贵做个小小学徒,所以未敢胡乱猜测,想不到真是您。”

慕容倾默认了,又淡淡地问:“殷尚书,你是以为将自己关在这狭小的屋内,刺客的剑就伸不进来,还是想借此让人认为你已精神失常,然后躲过一劫?”

殷从善愕然地望着他,忙敛衽施礼:“殿下英明,求您为老夫指条明路。”

他惊讶于对方的通透,的确这些时日他种种言行,杯弓蛇影,刻意的疑心病犯都不过是掩饰。

殷从善心里亮堂,无非是要幕后的人以为自己临近疯癫,从而放他一马,但前晚刺客的来临,显然告诉他之前的作为均不过是徒劳,他的心思非但没瞒过幕后主使,也被眼前之人轻易洞悉。

他从前对这荣王所知不多,如今看来,难怪他最受新帝器重,除了血缘之亲,他个人的能耐也不可小觑。

“殷尚书,你自己得罪过谁,谁最有可能对你下手,你心中应当有数吧?”慕容倾的眸子霜华内蕴,藏着能洞穿事理的□□。

在他的注视下,殷从善不敢隐瞒丝毫,如实回答:“一个月前,端王曾私下邀约老夫去青莲居茶舍会面。”

说出这话,他想也没想,只因答案在他心里盘桓已久。

慕容倾踱了几步,回头笃定道:“你没有应邀前去,对吗?”

殷从善点头:“不错,端王虽是陛下的亲叔叔,但老夫隐约知道他多年来一直有私下拉拢朝臣,老夫此生忠诚于陛下,并不愿在朝中拉帮结派,只想独善其身,所以托病未去。”

他低头表着忠心,眼前是天子的最信任的亲王,他代表的正是天子,而唯有大燕至高无上的君主方能挽救他于水火。

慕容倾听闻他这番表态,浅浅叹息一声:“你虽无心,别人未必无意,工部自来油水颇多,掌握了工部,等于掌控了巨大财力,你占着位置却又不愿归顺于他,他岂会饶过你。”

殷从善既惊且惧,跪地哭求:“请殿下为老夫做主!”

慕容倾深深地看他,问:“你有证据吗?”

殷从善无奈地摇头。

慕容倾作色,语调陡转冷厉,“殷从善,你好大的胆,端王一惯忠正耿直,你无凭无据怎敢轻易诋毁他!”

殷从善面不改色地拜道:“殿下,老夫所说句句属实呀!”

慕容倾抬声,“句句属实?没有证据就妄加猜测,端王多年来安分守己,忠正形象朝廷上下有目共睹。你说陛下是会信你,还是信自己的亲叔叔?”

一语道破,说得殷从善怔仲无言,半晌,才又试探着道:“难道殿下也不能……”

慕容倾暼一眼他,“殷尚书,你不愿归顺端王,难道你宁愿被打成孤的一颗棋子了?”

殷从善惊讶莫名,“殿下这话从何说起?”

慕容倾眉头一凝,肃声道:“如果孤因你的一面之词,现在去参端王一本,结果会演变成我在朝中铲除异己,而你则是受孤指使了。陛下对我确有手足之情,可一旦我僭越了本分,他一样会大义灭亲,因为他首先是帝王。”

帝王之心最是难测,骨肉至亲又如何,枕边爱人又如何?有朝一日反目,亦能亲手将其断送,这就是帝王,一登大宝身不由己。

屋内的气氛越发凝重。

殷从善无话可说,只能虚心求教:“那么敢问,殿下可有办法救老夫一命?”

“不能。”慕容倾平静地说。

殷从善听得心如死灰,却见他又道:“能救殷尚书的,只有你自己。”

“我?”

慕容倾淡淡一笑,“归根溯源,他们刺杀的是现任工部尚书,而非针对你本人。”

殷从善了然,只要他不再是工部尚书,辞官归乡,一个没有官职的闲人,是死是活,对端王而言无关紧要,如此便可化险为夷。

殷氏一族也是士族门阀,即使没有了官位,也不至于处境艰难,照样过着养尊处优的日子,只是掌权惯了,一下跌落下来,难免有些不舍,何况他虽年愈不惑却还身强体健,精神矍铄。

这样的状况闲置在家,想到日后苦闷的光阴,他便下不定决心。

他迟疑着,试探地说:“殿下,恕老夫直言,一旦老夫离开这个位子,端王的人就会……”

慕容倾截话道:“他们既然敢刺杀于你,便已经有了后策,只需你一腾出位置,他们的人立即会上位接班。”

殷从善见他说得坦然,没有分毫阻止的意图,声音又低落了几分,“难道就这样令他得逞,殿下,端王所谋绝不会只是区区一个尚书之位。”

言外之意,端王图谋的是那个至高无上的位置。

慕容倾不以为然地笑笑,“欲要擒之,必先纵之,欲要取之,必先予之,要钓大鱼,总要给些诱饵。如果对手一直龟缩不出,反而糟糕呢。”

说着,他定定地望向犹自迟疑不决的殷从善,正色道:“就算孤愿意派人护卫你,可护得了一时,护不了一世,难道你要一直这么提心吊胆的过日子?”

“多谢殿下指引,老夫感激不尽。”殷从善唇边溢出一声沉重的叹息,事已至此,他也无计可施,丢官总比丢命强,只能认了。

慕容倾点头,欣然道:“这几日孤会派人护你周全,直到你正式辞官,殷尚书,忍一时云破天开,且好好养着,日后拨乱反正,当会再度启用你这样的能臣。”

听到后面半句,殷从善收敛了忧色,诚心叩拜:“若真有此一日,老夫定不会忘记殿下的恩典。”

慕容倾安抚他几句,月沉西隅,已了过子时,他正要跳窗而归,走了几步,忽回头微笑:“还有件小事。”

“殿下请讲。”

他道:“昨日同孤一块来的那位萧大夫,问你讨要欠下的酬劳。”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