数日后,邺城下了第一场雪,白日曛,朔风劲,玉花飞坠,随风而转,宜兰院内外俱是皓然一色,连那一树丹挂和几株腊梅都似成了蟾宫里的琼枝玉叶。
这样一个落雪的天气,家家户户都紧闭门户,连做生意的亦早早收摊。
因这突如其来的寒潮,萧蓠房中已烧起了炭盆,外面是冷风刺骨,里头却是温暖如春,近来没什么事,她索性给院中的婢女们都放了个假,并吩咐贴身的锦瑟也不必时时伺候在侧了。
黄昏时分,云倾擅自走出了不见天光的暗室,闺阁内一室馨香,扑鼻盈袖,如同她的身上的味儿。
“谁呀?”萧蓠听见轻微的脚步声,懒懒问了一声。
柔糯的女音,她的嗓音云倾早已耳熟于心,因而一下察觉那声音有些异样,柔软中带些粘稠,不同于往日的清灵,令人担忧起来。
“是我。”云倾的目光在室内兜了一转,才在不起眼的角落里发现了萧蓠。
面上春红如染,眸子轻轻漾着迷离的醉意,与以往清丽脱俗的她不同,此刻萧蓠看来多了些妩媚风流,她着了水烟色雪狐锦衣,梅花纹双裙,挨着床榻坐在冷地上,香肩斜亸,手里握着一只酒壶,另有只空了的酒壶静静躺在脚边。
萧蓠见了他,痴痴地笑:“云倾,你怎么出来了?”
“久等不至,来瞧瞧你。”云倾低头望着她。
萧蓠恍然想起,以往她一天两三趟总要去看护他,今儿左右无事,她自个呆在屋里举壶酣饮,喝上了头竟把这茬给忘了,萧蓠熏然耳热,不好意思地捏了捏额角。
无人看顾,任由她坐在凉嗖嗖的地板上,云倾皱起眉来,特特压低声音:“怎么喝了这么多酒?”
萧蓠醉眼轻抬,“今日是我的生辰。”
没有大肆庆贺,她只是开启了珍藏的药酒,药酒是根据《药典》里的方子酿造,能够暖身驱寒,这个日子喝最是相宜。
这酒自酿好后封存了三年,开启瓶塞,浓浓酒香钻入鼻尖,虽是药酒,药味儿却不浓厚,反而被酒的醇香盖住,入口只觉醇厚回甘。
她一时贪爱多饮了些,不知不觉一壶下肚,尤未尽兴,又开启了一壶。
云倾未至时,她自顾自酣饮,还没觉得怎样,他一来,萧蓠顿觉脑袋昏昏,一不小心就倾倒在地,许多时日未饮,酒量果然浅了许多。
“祝生辰吉乐,岁岁如今朝。”来自他的祝福平淡又温馨。
“生辰日即是母难日,有什么可乐的。”萧蓠自嘲地一笑,正要撑起手来,绵软无力的身子却不听她的使唤。
云倾蹲下,伸手要去扶她,“你醉了,我扶你到床榻上去。”
萧蓠挥舞双臂,挡开了他的手:“不。”
“你不顾惜自己的身子,难道也不怕伯母因为忧心你而病势加重?”她的身子不安分地乱晃,让他没法着力,云倾无奈。
他养伤中隐约听闻萧蓠的娘一直病着,总也不见人,料想她生辰不忘母恩,是个孝顺的女儿。
萧蓠听后,嗤笑一声,“放心,她不会忧心,即使外头翻了天,她也不会醒来。”
云倾奇道:“哦,怎会如此?”
萧蓠摆摆手道:“算了,说了你也不会信。”
她有些倦意,身子刚又要斜倒下去,云倾用手拖住她的背,顺手一带,将她圈在怀中。
未婚男女如此暧昧姿态,岂止是不妥,简直是大大的有违礼教。换在平日,萧蓠定会推开他,再反手来一巴掌,以此惩戒他的轻狂无礼,但醉意朦胧的她,理智已被燃烧成灰。
他的臂弯有力地支撑着她,白檀幽香将她萦绕,暖和、舒适是当前唯一的感官。
这是梦吧?她不愿醒,也不想挣脱,就让自己纵情一回。
耳畔热气萦绕,云倾的声音低低响起:“你都没有说,就知道我一定不会信了。”
有意压低的声线少了清扬,多了份绵柔,酥/软人心,诱/惑着她追溯那久远的因由:“都是因为我,是我累得娘亲如此,在很多年前,当时著名的神算给我卜了一卦,说我在十六岁那年有一道死劫,这个劫似乎与一名男子有关。”
萧蓠迷迷瞪瞪地倾吐着往事:“轻轻一卦就能断人生死,定人前程,我那时还不满八岁,便已预知八年以后的事儿,你说荒谬不荒谬?可是后来竟真的应验了,但娘亲她偏不信邪,不但不信,她甚至企图逆天而为。”
云倾的声音越发低沉,“慈母爱子之心,让她不愿承受失去你的后果。”
“对呀!”萧蓠赞同地点点头,因靠在他怀中,便她这一动作便如同在他胸膛前抚/蹭,云倾的身子瞬间有些僵硬,他把她梏得更紧,省得她再不安分。
萧蓠纤长的睫毛如翎羽扇落下来,半覆住灵秀的眼眸,突兀问道:“你相信这世上有死而重生吗?”
“未亲身见闻,有些事便在信与不信之间。”云倾的语气平淡,似并无惊讶。
萧蓠料到他是不信的,他一惯对神神怪怪的东西敬而远之,既未亲眼所见,便不会彻底颠覆以往的认知。
檀口开合溢出一声轻微的叹息,她情绪低落地呢喃:“我倒宁愿没有重生,不会有如今的我,母亲也不会沦落到这个地步。”
“是怎么一回事?”云倾的声音低沉了一分。
萧蓠秀眉微拧,“为了我在十六岁那年躲过死劫,娘亲她以秘术扭转了乾坤,作为代价她至今沉睡不醒。”
倚靠的身躯轻微地颤动了一下,云倾的胸膛有一瞬起伏剧烈,可惜萧蓠没有察觉,依旧轻描淡写地说道:“娘亲因着自身的经历,以为智慧与美貌便是女子不幸的根源,慧者易伤,红颜薄命,这个世上最大的劫数莫过于情劫,她这一生都不曾看穿真正伤人的不是情,而是她陷在里面,自己困住了自己。”
为人子女不该妄断父母的是非,可她说的又何尝不是自己,她自小就是个不招人疼的,因是个女娃儿又是最不待见的媳妇所出,祖父母的舐犊之情从没半点落在她的身上。
及至后来母女俩被赶出了萧家,从千金贵女沦落成乡间靠拾柴火度日的丫头,巨大的落差使她放逐了自我,整个人变得浑浑噩噩,一颗小小的心困在狭小的天地中走不出来。
“娘亲明知逆天而为必有反噬,她也盼着,我从此得天独厚,找到自己的心上人,同他一起快乐无忧的生活,这是我苏醒后,看见她留给我的书信中所书的,而且等我醒来后,发现脑袋空空的,只有八岁以前的记忆,哪来的什么心上人。”萧蓠轻飘飘的往下说,仿佛事不关己,谁又知道这其中压抑着太多的无奈与说不出的悲凉。
五年前,苏醒后的她仿佛只做了一场梦,黄粱梦醒就从稚儿长成了大人,她偏偏什么都记不得。
恩师无尘上师告诫她:“人生如雾亦如梦,缘起缘灭还自在,与其纠缠于不可逆转的过往中,不如顾好眼前,放眼未来。”
那一刻,萧蓠涣如重生,若娘亲复生的只是她的躯壳,恩师的当头一棒,则是彻彻底底敲醒了她的灵魂。
云倾怔仲不语,良久,才艰涩地迸出四个字:“竟是如此。”
一字一顿,像在极力压抑着某种情绪。
若萧蓠此时回头,定能看见他眼中化不开的浓雾,但她没有,酒后混沌的头脑已无力思索更多。
他的手不经意松开些许,萧蓠说话间,眸里噙着水光,不自觉湿润了眼眶,她抬手抹了抹,并调整了一个舒服的姿态,让自己慵懒地半睡在他怀里。
二人各怀心事,就这么静靠在一起,劲风和着大雪吹向窗棂,吹入了人心。
萧蓠魇着了般,动都不想动,半晌,她再度张口:“倘若没了我,娘亲是不是早已解开了心结,兴许儿女就是父母的债,你说是不是?”
如果牵挂是债,她与他之间谁是谁的债?她是他的,还是他是她的?云倾哑然。
不等他答,她悄声自语:“娘亲她从生下我开始,未曾开怀过一日,费力做这一切,只为了一个期冀……”
“愿得一心人,白头不相离。”萧蓠慢声吟道,一抹苦涩的笑容泛上双颊,“她没拥有的,希望我能拥有,可她忘了,她想要的未必是我想要的,纵然我身为人女也不能替她达成心愿,我有自己的梦,并不想为情自苦。爹爹爱我娘亲,可那有什么用,太多来自世俗的羁绊压垮了这份情。”
“我不会——”
云倾的声音斩钉截铁,出口却是没头没尾的三个字,萧蓠愕然抬头,眸中锐光划过,“你说什么?”
轻拂着她柔顺的发丝,他道:“有人海誓山盟,当时未必不是真心实意,日后却轻易改变初衷,只因心不诚心不坚,然世事无绝对,百折不饶,心意如铁的也大有人在,你爹娘没实现的,未必你会重蹈复撤。”
声不重而分外得铿锵有力。
“谁要把心思放在这上头了,我根本不会为任何人的心愿而生。”萧蓠摇摇头,贝齿轻咬,“你瞧,把愿望寄托在别人的身上是虚无缥缈的,人终究要靠自身,自己努力争取比寄托于任何人都来得实在,而我能够为娘亲做的,唯有竭力让她苏醒过来。”
她无所顾忌地说着,殊不知一字一句都如利箭,穿入一个人的心间,他将她紧紧搂在怀中,却感受不到一点温度。
又是可怕的沉默,少倾,头顶云倾沉重的声音落下,他问:“银银,失去那八年记忆,你可有遗憾?”
萧蓠笑了,“没什么要紧,人生有得必有失,总不好得陇望蜀。”
人的一生会遭遇太多的事儿,有苦有甜,有好有坏,若每样都记忆清晰,如雪山一样堆积在脑海里,终有一日会迎来崩塌,有时候忘记未尝不是种解脱,若天意注定要她忘记,不如就坦然接受,坦然承担上天赐予她的命运,依着命运的轨迹努力活出精彩,不是懦弱,而是另一种勇敢,她是这么想的。
他低声暗哑道:“不重要吗?”
萧蓠总觉得他今日的表现有些蹊跷,但她晕乎乎的,又一阵酒意上头,难以深入去想,只得随口敷衍道:“兴许,兴许有要紧的吧,已然忘却了,对于我,目前也没甚妨碍,不是吗。”
“好,很好。”云倾的手蓦然松开,从禁锢中解脱的萧蓠反而有种难以形容的空虚,她伸手又要去捞脚边的酒壶,那里面还剩下半壶酒水。
“当啷——”半壶酒被他一脚踢开,滚到了远处。
萧蓠仰头,恼火地瞪着他,只见云倾蜜色的唇宛如可口的点心,她舔了舔干燥的唇,鬼迷了心窍一般地咬了上去。
他的身子一僵,任由她尽情地咬着,丁香暗渡,等到满足了萧蓠才想到撤出。
但许是他被咬得狠了,竟用一只手按住她的脑袋,反咬了上来,外头的世界凉爽宜人,屋内却似燃烧了一团火焰。
良久,当二人终于分开,还没等萧蓠平复一下气息就被人打横抱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