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永安宫内,张太后已穿戴齐整坐到了膳桌前。
张太后最重养生,每日晨时必起身,时间不差毫厘,然后坐在妆台前梳头整装,那叫一丝不苟,底下人知晓她的脾气,丝毫不敢怠慢。
到了用膳的时辰,各色糕点、开胃小菜、水晶鸡鸭脯、汤粥果品摆了满满一桌,太后笃信佛教,用膳前必要先焚香,再诵读一遍华严经,然后才用膳。
今日她刚落座,周尚宫便进来传话:“太后娘娘,皇后娘娘来向您问安了。”
张太后面无表情道:“皇后每日都来请安,下次你们也不必通报了,直接请进来就是。”
皇后傅昭华规步走了进来,恭恭敬敬的下跪请了安,张太后微微笑着请她起身:“你每日来请安必行大礼,太隆重了,一家人何必这样拘束,随意拜一拜也就是了。”
傅昭华起身陪坐在一侧,正色道:“太后您是长辈,妾身身为小辈给您行大礼是理所应当的,何况妾身身为皇后,务必要给后宫诸人做个榜样,让她们懂得上下尊卑,绝不能因时间长久而渐渐怠慢。”
太后缓缓点头,和颜悦色道:“你这孩子向来懂规矩,知进退,后宫由你掌管,哀家很放心,不过后宫锁事颇多,你一人不免操劳,哀家看你最近又瘦了,今后有新人入宫,你也可以视情况培栽培一两人替你分担。”
新人入宫始终是傅昭华的一块心病,她听了太后的话,心头微闷,碍于太后就在面前,不敢流露分毫,只轻声道:“多谢太后关怀,日后新的姐妹入宫,妾身定当仔细考量。”
这时,侍膳的侍女端了一只彩绘瓷盅放到张太后跟前,张太后掀开盖子瞅了瞅,眉心聚拢,有些不悦:“怎么又是这个,近一个月来每日都进,哀家有些腻了。”
她随之吩咐那名侍女:“同她们说说,从明日起不必日日送了。”
侍女应诺去了。
张太后望向傅昭华,略带深意说:“这当归炖羊肉因说滋补气血,加之哀家素喜羊肉,因此入秋后,膳房便日日进给哀家,只是他们却不知,这再好的东西日日食用也很容易乏味,吃多了只觉腻得很,别人若再送来,哀家便要生厌了。”
说话间,她眼风一扫,侍膳的侍女立刻会意,把旁边的干贝鲜姑粥盛了一碗呈给她,张太后尝一口道:“像这样时常换着的花样来,偿着也新鲜可口,才不容易厌倦,过得几日再见那当归炖羊肉时,便又有了胃口。”
皇后傅昭华在一侧听着,恭声道:“太后说得极是,妾身受教了。”
太后话里有话,她怎会听不出,日中则昃,物极必反,一道菜吃多了会腻,那么人呢?
她这些年独得圣宠却也时常担惊受怕,慕容恒不是凡夫,他是天子,她霸着他的人,他顾着昔年的情谊对她宠着让着,但等到昔日情谊慢慢耗尽,她的会不会也如这道当归炖羊肉一样被人厌弃?
只是道理谁都懂,身为女人却始终存着一点私心,也许她本就不该进宫,不该坐这后位吧,她日日以一名帝后的准则督促自己,但本心里,她所期盼的不过是做一名被夫君宠着的女人而已。
傅昭华如是想来,心中更添愁绪,闷声坐着。
只听一道人声由远及近:“巧了,皇后也在,母后近日身体可安好。”
张太后见了那人,展颜道:“托皇帝的洪福,哀家身子还算健朗,快过来坐吧,一家人难得一起叙话。”
慕容恒刚下朝来,换了紫色云锦常服,整个人丰神朗朗,心情似也不错,一路微笑走来,坐到了太后身旁。
傅昭华看他面露喜色,因而问道:“陛下今日可有什么大喜事?”
慕容恒怡然道:“也算不得大事,只是荣王今日终于派人来传信,朕知他无恙心中欢喜。”
他顿了顿,又道:“只是王兄信中言明,他因在外有些私事,处理起来需多费时日,暂且不能回朝。”
张太后道:“荣王也是哀家亲手抚育过的,他这些时日渺无音讯,哀家也很担忧,得知他安好,哀家就放心了。你们兄弟自小一块成长,先帝的子嗣中唯你与他亲厚,你在朝事上多依仗他,哀家也没意见,只不过那孩子哪样都好,就是终生大事拖延至今。”
她边说边长叹一声:“他那王府内连个人气都没有,就算不娶正妃,纳个姬妾也可,他倒好,清心寡欲堪比得庙里的和尚,哀家几次三番和他说起,都被他含糊过去,皇上你可万不能学他,你是天子,为了江山社稷也得雨露均沾,绵延子嗣。”
太后语重心长,慕容恒实在无法违逆,点头道:“母后教导的是,儿这几日国事分心,把选妃的事耽搁了,正巧这会儿母后与皇后俱在,不如就此把人选定下?”
他说着面向傅昭华道:“皇后,你可有什么意见说与朕听?”
傅昭华心里“疙瘩”一下,虽慕容恒之前承诺过她,但太后面前,怎么敢造次,只好隐忍内心酸意,含笑说:“妾身能有什么主意,一切太后与陛下定夺就是。”
太后亦道:“给皇上选的妃嫔,又不是伺候哀家的,那日千岁宴上,各家的千金皇儿都过目了一遍,你心中可有人选?”
慕容恒凝神思量了片刻,道:“儿觉得,英国公萧晏之女才貌双全,十分不错。”
虽知道母后在千岁宴上金口已开,但只要赐婚懿旨一日没下,慕容恒就不情愿让出那倾国之色的美人,他仍要试一试,希望母后能够收回成命。
太后抿了抿唇,不动声色地问:“萧家有二女,皇儿指的是哪一个?”
“朕……”
傅皇后适时插话道:“萧家次女才艺出众,更兼御前护驾忠诚可嘉,皇上那日还嘉奖了她,定是对她映象深刻了,妾身以为萧家长女固然姿色绝丽,但那日所跳邀醉舞着实不祥,后又遭刺客劫持,此时也许正卧床不起,也不知能否安然无恙,皇上中意应当不是她了。”
当日萧蓠一舞倾城,当场所见连她都觉炫目,自然晓得慕容恒男儿本色,不可能视美人如无物,但也因此,她决不能坐视萧蓠入宫。
当年云妃宠冠六宫,使先帝险些罢黜后宫,若今日再有云妃一般的女子入了宫闱,那她皇后的地位也就岌岌可危了,甚至于太子之位也可能旁落。她可以舍弃个人情爱,但舐犊之心叫她宁可被慕容恒怪罪也务必要阻止一切发生。
傅昭华说完内心忐忑,谁知一向主张后宫百花齐放的张太后,此刻却一反常态,从旁帮衬道:“后宫不可再出如云妃一般的女子,萧晏手握兵权,迎他次女入宫也已足够荣耀了,若二女同时入宫,则日后萧家做大,恐生不臣之心,荣王年纪也老大不小了,萧家长女既然属意他,就把她配给荣王来个好事成双吧,皇上以为呢?”
萧蓠那一舞的确令慕容恒难忘,加之她亦有国色,这样的美人怎不让人倾心,他原本属意于她,奈何太后与皇后这两位同他最亲近的人一致反对,此刻他不禁有些羡慕荣王了。
慕容恒摩梭着套在指节上的碧玉扳指,稍一迟疑道:“母后与皇后所虑,朕都明白,朕也属意萧家次女。”
太后略有些紧绷的脸舒展开来,嘴角一弯,含了会心的笑容,“皇上可还有其他合意的人儿?”
“陈太傅之女陈萱,光禄大夫杨权之女杨婉仪。”慕容恒失了可心的人儿,总有点意兴阑珊,随意报了两个那时看着尚可的闺秀名字。
正当他暗自喟叹,眼底忽然浮出了一名婉约如水的美人,她软糯糯的嗓子,纤弱娇嫩的身子,虽容色不及萧蓠,却比萧蓠更惹人怜惜,当日也教他砰然心动,思及此,不由地又欢喜起来。
傅昭华一直关注他,忽见他喜上眉梢,心中似有不祥预感,忍不住发问:“陛下,可是又想起什么人?”
慕容恒道:“皇后可还记得当日那一曲采薇?”
傅昭华一愣,“皇上是说那日歌唱一首采薇的江玉柔吗?”
“正是她。”
傅昭华的心沉到谷底,没人比她记得更清楚,因为她无时无刻不在注视着慕容恒,她的丈夫,那一曲终,他犹自失魂落魄,那个女子不比萧家长女美貌,却比她更会勾人。
一种悲哀油然而生,但她仍强自支撑着,缓缓道:“那女子倒是才貌俱佳,只是妾身听说江玉柔并非户部尚书江文禄的千金,而是他的侄女,现下不过是寄居在江大人家中,她父亲只是区区一名安定县令,这样的身份会不会……”
张太后一扬眉,拦住她的话道:“身份固然是一种考量,但皇后似乎忘了,你当初也不过是清河县令的闺女,若哀家也将身份看做首要,断不会收养你在宫中,又哪里会有今日?女人嘛,温柔和顺最要紧,眼下皇上难得有个可心的,就让他做主一回罢。”
听太后论起自己的出身,傅昭华面上一尬,低垂着眼不再做声,一双手却已将衣摆搅得皱起。
慕容恒本想说些私话安慰她,苦于太后跟前难以出口,只好作罢。
他面朝太后说道:“多谢母后成全,物贵在精而不在多,儿以为有这几人进宫足矣,明日便派人去宣旨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