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害怕了,所以想要先下手为强?”云倾望着她,语声有些微哀凉,似乎在诉说一件痛心的事。
萧蓠一愣,她连鸡也没宰过,别说人了,但刚才在一瞬间是动了点念头,她自问也有这个能耐,昨日行刺的刺客之所以能擒住她,也全是因为她没想要反抗。
萧蓠去赴千岁宴确然有她不可告人的目的,这目的虽然未能实现,但她已经付诸了行动。
至于那名刺客起先是预备杀人灭口的,但身为大将军之女,萧蓠手上是有些功夫的,不敢说高绝超凡,一个顶几个没问题,仗持着自家的身手,她才敢带上瓜儿跑去兵荒马乱的青州,刺客与她过了几招没讨到便宜,害怕禁军追赶丢下就她跑了。
萧蓠担忧完好无损的不免要招人疑窦,忍疼刺了自己一下,之后禁军在望月台上的八珍阁附近寻到了她,多番盘问也愣是被她糊弄了过去,没成想轻易就给云倾揭破了,这男人当真是个妖孽。
她不得不重新审视起身下的男人,自己似乎从一开始就太低估了他,以为是头肥羊,实际是引狼入室。
一向爱财的她甚至有些后悔,比起这男人带来的威胁,千两银子委实不算那么紧要了。
萧蓠用力想要挣开他的手,然而云倾的臂力却大得惊人,她今日受了些伤,一用力扯动胸前伤口生疼,有些挣不过,反被他手腕一带,整个人重心不稳,覆倒在他的身上。
“银银,莫太使劲,小心扯到了伤口。”来自云倾的关怀让萧蓠浑身起了鸡皮疙瘩。
四目相对,他没有因突如其来的杀机变得面目狰狞,云倾的沉稳对比着她的狼狈,萧蓠何时有过这样窘迫的境况?
但此刻不容她多想,云倾的声音将萧蓠拉回现实,“我所说都没有证据不是吗?而且我不会告诉任何人。”
他对她说:“相信我!”
语气温柔而坚定。
萧蓠望着他,他的眼神如此诚挚,似乎有种魔力,让人不由自主地想要信赖,她几乎就想放弃抵抗。
然而下一刻,萧蓠心头划过一道阴霾,刚有些软化的心肠重又冷硬起来,带着不可转圜的决心,决然道:“我不相信任何人,除了我自己。”
即使锦瑟与瓜儿跟随她几年,对她们也未必给予全然的信任,更何况一名陌生的男子,全心的信任是什么滋味,她这一生也不曾体验。
“小姐,我的帕子落在了里头。”闺房的门未栓上,瓜儿向来大大咧咧,便自作主张奔了进来。
上边静悄悄的,小姐难道还呆在暗室里头?
瓜儿按捺不住好奇心,顺木梯下到暗室。
萧蓠听见脚步声,急忙要翻身下榻时,手却被牢牢箍住,根本来不及撤开,紧张之下,出了一身冷汗。
于是,饶是瓜儿平日如何八卦,看到了卧榻上的一幕竟一句话也说不出,只把张圆脸涨得通红,满脑子是之前偷看那几本图文并茂的小册子,里头的字她全不认得,只叫人看了耳热心跳,正如眼下。
瓜儿懵了。
萧蓠也懵了,恍惚间,唇上蓦然一热。
她惊诧地瞪大眼,眼睁睁看着云倾在她唇上蜻蜓点水地一亲,白檀流香宛在唇间,那是他身上独有香气,这些日子,她真的从未见过云倾使用任何香料。
云倾蜜色的唇瓣微有点湿润,含笑说:“银银,我再不会离开你了。”
萧蓠又羞又恼,恨不得立刻一巴掌扇去,她的初吻就这样被他窃了!但她很快冷静下来,灵机一动,低眉娇羞道:“瓜儿,你晓得的,锦瑟那边……”
既然遮掩不了,索性一不做二不休。
瓜儿捂着嘴,吃吃地笑着,“我懂得,小姐放心,绝对给你保守秘密,一丝口风也不会透给她的。”
她拿着帕子,飞也似的跑掉了,临走不忘了把门带上。
打发了瓜儿,暗室再没了动静,萧蓠终于放下心来,轻吁一声转而怒视着云倾。
他是故意的。
现在瓜儿心中她与他有私情已经是铁板钉钉的事,倘若云倾第二天便消失得无影无踪,瓜儿必然会生疑,万一追问起来也就瞒不过锦瑟。
这个男人真真是狡诈!
萧蓠气恼着,瞪着他说:“要我信你一回,不是不行,除非……”
她故意顿了下,“除非把你的心捧出来,让我瞧一瞧。”
云倾默声,萧蓠如花的唇瓣上扬起冷诮的笑意。
敢说让她信他,这回怂了吧?
云倾如玉修长的手指忽然伸向她发鬓处,萧蓠下意识闪躲,下一刻,只见他手中多了一枚碧油油的玉簪,是她插在发间的那支。
然后在她的注视下,玉簪尖锐地那头插入他的心口处,殷红的血珠盛开如莲。
“你,做什么?”萧蓠目瞪口呆,一汪眼波陡然凝结。
云倾面不改色道:“剖心。”
“别!”萧蓠呼吸一滞,疾声阻住了他的动作,她从云倾的身上爬下来,转身去翻箱倒柜。
这回她算明白了,自己的心再狠也狠不过这男人,只有甘拜下风的份。
经过这一茬,萧蓠蓦然悟到,要一个人永远保守秘密,不见得没有别的法子,对于云倾,她气归气,本心里总觉得不该平白无故地伤人性命,何况是这么个玲珑心肝的人儿,着实是暴殄天物啊。
很快,她翻出了一只寒玉小瓶,里头的药丸倒出来掌心,然后走到云倾面前,温声道:“吃了它。”
云倾依言仰头吞下药丸。
他太爽快,爽快得让萧蓠有点吃惊,她正色道:“你听好了,这药丸有毒,只不过平常不会发作,从今往后,你的生死都在我掌中,要是敢出卖我,我自有法让你立刻暴毙。”
云倾越发笑得淡然。
见他一副无所谓的样子,萧蓠郑重地说:“我可没与你玩笑。”
云倾的眸光亮了亮,“如此你才能够彻底放心,不是吗?其它的有什么要紧,还是你其实是在担心我?”
萧蓠冲他粲然一笑,“我只是恐怕云公子你害人终害己。”
话说得漂亮,心中却暗自诧异,一名已在她鼓掌之中的男子,原本不值得多费一点心思,但刚才她心中分明生了不服输的念头。
她一再跟他确定,究竟是为了自己提防他狗急跳墙,还是真的为他担忧,怕他轻视了毒物的厉害?她的心竟多年来首次陷入了迷惘。
过了会,萧蓠瞥见云倾寝衣心口处的位置,血水慢慢化开来,转身去拿了天肌玉髓膏递给他道:“下回别拿性命开玩笑了。”
云倾摇头,清浅地一笑,“不是不惜命,而今我也陪你一块痛了。”
萧蓠像是被什么击中,心跳漏了半拍,她镇定地别过脸去,脑海里却一再回荡着他的话,陷入了更深的彷徨。
然则这样的迷惘,这样的彷徨,终只是昙花一现,萧蓠很快收起这些心思,回到了自己的寝塌,操心了一日,是该息息心了。
翌日拂晓,天色犹是昏沉沉的,瓜儿破天荒一大早来到屋子里。
昨晚上萧蓠不知是紧张太过,还是心神忐忑,一宿没睡整觉,早早起身来,稍作梳洗就去整理暗室中的药柜。
瓜儿踮起脚尖走到她的背后,伸长脖子盯看了半晌,动了动嘴唇。
萧蓠若有觉悟地回过头问:“瓜儿,看什么呢?”
这丫头一点藏不住心事,这憋话的样儿,莫说她了,怕是换了谁也瞒不过去。
瓜儿没料到她忽然转身,吃了一惊,做贼心虚地瞧瞧四周,笑嘻嘻地问:“小姐昨夜怎么着,你和云公子是不是……”
说道末尾,她特地压低了声调,一张圆脸红似熟透切开的寒瓜。
萧蓠顿时轻咳一声,昨日急中生智,不想这丫头今早还惦记这桩事,早知道当时就该换个说法。
她眼波流转,有意无意往云倾卧的那张睡塌瞟去,见他面朝里侧,高睡未起,放下心来,遂顺溜胡编道:“哦,巫山云雨,自是别有滋味。”
瓜儿好奇心重,若不说与她听,难保下回还会问东问西,要是再给旁的人知道,她这脸儿就不知该往哪里摆了。
“什么滋味?”锦瑟提了一篮子早点儿,笑吟吟走来。
萧蓠扶额,大为伤脑。
刚才讲话不慎被锦瑟听见了,锦瑟不比瓜儿,瓜儿天真,好些事不往心里去,改日就忘,锦瑟虽也是可靠忠诚的,但饱读诗书,就好比面对长者与幼童,一个需要时时拘谨面对,因了孩童的浪漫纯真,相处起来,则要松快许多。
“这,我昨夜……”
萧蓠斟酌要把话不动声色地圆过去,忽然一道清流般悦耳的人声响起:“昨夜与我一道秉烛夜谈,你今儿起得倒早。”
萧蓠抬眼望去,云倾不知何时坐起了身子,唇角勾起一抹浅淡的笑意。
他笑起来的模样当真是令人迷炫,萧蓠却觉一阵窘迫,他是何时醒来的?是锦瑟进门的那会,还是早已醒转,一直假寐?莫不是把她与瓜儿的话都听了进去。
“哦,小姐聊兴浓厚,定是与云公子谈到了什么有趣的事了?”萧蓠的胡思乱想之际,被锦瑟的疑问打断了思绪。
萧蓠刚要解释,云倾已抢先一步说道:“只不过翻了翻书本子。”
他抬眸,注目萧蓠,“是宋玉的《高唐赋》,妾在巫山之阳,高丘之阻,旦为朝云,暮为行雨。”
锦瑟“哦”了一声,古怪地瞅一眼萧蓠。
萧蓠面无表情,实则是银牙咬得死紧。
泼墨夜色下,一道黑影由高墙内翻出,踉跄着拐入了附近一条偏僻小巷内。
黑影停住,一道特制的弹丸自他站立处射出,升到空中,化作一道绚丽的火花。
月华如练,洒落于他的脸上,清华绝世,竟还有种蒙蒙然的凄迷。
他正是云倾,日前还卧在萧蓠闺中。
今日日中萧蓠破天荒的与瓜儿一道早早出了院子,入夜未归,他就趁机跃墙出了国公府,养伤已一月有余,他的四肢大抵可以活动,但仍不灵便,故而传讯烟火放出后,他就等在了原地。
入秋的夜凉风瑟瑟,尽管四肢经脉都隐隐疼痛,他仍昂然伫立,并无一点哆嗦。
半晌,又一道黑影落在小巷内,几个健步来到云倾的跟前,下跪道:“殿下。”
云倾道:“起身吧,小六。”
“是。”玄六直起身子,惊喜地说:“自从殿下跟那名红衣女单独出去以后,属下等遍寻不着您,担心得要死,现在殿下平安无恙,实在太好了!”
云倾点点头,将一信封递给他道:“交给裴原,让他持此信与我的信物去宫内报信。”
玄六接过信,拱手道:“属下遵命。”
“还有一事。”云倾摊开玄六的手,在他掌心中缓缓写下二字,道:“你奉我命去趟云书阁,令他们务必详查,届时再来回报我,我自会再同你联络。”
玄六依旧点头称是,没有多话。
“你且去办吧。”云倾一挥手,示意他可以离开。
“殿下,小九她……”玄六并没立刻走,又拜倒在原地,欲言又止。
他们兄妹二人都在慕容倾手下,故而他时常以小六、小九称呼他们。
云倾一眼领会他内心所想,负手道:“小六,自你兄妹归顺以来,我们虽有主从之分,但我从不干涉你们私事,同样我的行踪无需你来过问,否则就是僭越,你可知错?”
玄六抬头觑一眼云倾,只觉他一双眸子冷肃清寂,叫人非但琢磨不透,还无形中给人压迫,顿时要说的话像卡在了喉中,一句也不敢吐出。
“殿下恕罪,属下这就告退。”玄六识相地起身,一个旋身人已不见。
小巷内只剩了云倾一人冷风望月。
自打被她救下,他恍惚做了一场梦,这些日子的相处,如梦幻泡影,如雾亦如电,纵使梦中犹有几分清醒。
他的吟吟不吃桃子,在夏国为人质,对于他这个敌国的质子,下人们轻忽怠慢惯了,送来的果品蔬菜不是萎掉就是坏的。
有一日吟吟咬过的桃子里钻出一条蠕动的肥虫,差一点吓哭了她,从此女孩儿再也没碰过桃子。
他的吟吟不会那样杀气腾腾地看他,吟吟畏冷,幼年时,她每夜钻到他的被窝里,一双小手总是紧紧地扒住他。
及笄后,她成为了他的女人,床笫间,向来也是主动又甜蜜的。
太多太多的疑问缠绕在心,是执着也罢,是直觉也好,即使性情迥异,他仍认准了她是她。
他已经不再是当年的他,谁又敢保证吟吟不会变?
很快他将会得到答案了!
云倾看一看天色,从容转身,顺来时的路走了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