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在萧府,晓风阁里,崔月琴自打回来就气鼓鼓的,萧宁也不知发生了什么事,只坐在一旁自顾自看书。
大半日过去,估摸着崔月琴稍微气消了些,萧宁便沏好茶端了过去:“上好的六安瓜片,可以凝神静气的。”
崔月琴看她一眼,伸手接过去。
看着她抿下了一小口,萧宁顺道问起:“娘亲是因着什么生气?”
崔月琴恨声道:“还能有谁,除了后院那小贱人,这萧府有几个敢给我颜色看。”
“我当是谁,原来是长姐。”萧宁唇边溢出一声叹息:“母亲您何苦总寻她的事,与她置气划不来!”
崔月琴气恼地盯着她,“不是为了你,你当我没事找事是吗,总归是你爹向着她们母女,下人们也都是惯会捧高踩低,不然岂容得她嚣张!”
她越说越有气,崔氏本是名门望族,萧晏擅自在外娶了妻子,萧家二老打心眼里不乐意,故而又以正妻的礼数去崔家下的聘礼,眼瞅将要大功告成,萧晏却被萧蓠她娘灌了迷魂汤,坚持不迎妇不交拜,弄得自己现今妻不妻,妾不成妾,处境甚是尴尬。
崔月琴又拿起茶碗,把一碗茶囫囵吞下,仿佛饮的不是茶水,而是满腹的怨气,“不过她的好日子也到头了,我前几日听到个风声,你可还记得你那位大舅妈?”
萧宁问道:“是常来走动的那位舅妈吗?”
“正是她了。”
崔月琴缓缓道:“她本家姓张,与现今宫里那位张太后是同宗的堂姐妹,据她从娘家打听来一个信儿,说是张太后有意做主给皇帝选妃,因不想过于铺张,只打算在各府女眷里择几个才貌出众的纳入后宫。”
“如果你将来能中选,那萧蓠母女还不就是砧板上的肉。”崔月琴得意的一笑,仿佛已经在憧憬女儿青云直上的大好前程。
萧宁摇头,“母亲你怎么糊涂了,果真在各府女眷中遴选,那长姐必定也在其中,萧家有了她,只怕未必能选中女儿。”
选妃看中的无非是门第与姿貌,论门第,萧家自然是当仁不让,但一则长幼嫡庶有顺;二则论姿貌,萧宁就未必敢过于自信了。
记得那一年,她方才及笄,稚气未脱地在家中园子里玩耍,远远望见萧蓠站在那一树桃花下,只是淡若凌云的一笑,刹那,那灼灼桃夭,漫天飞絮都失了颜色,唯有她的身影揽尽春光,独成一景。
自那以后,萧宁常在心里同这位同父异母的长姐攀比。
崔月琴眼中精光一轮,“那小蹄子今年已经二十有一,早过了婚配的年纪,宁儿你方才十七,正是好年岁,纵使她倾国倾城,男人嘛,总喜好娇嫩些的,为娘看你未必就比她差多少。”
她一面仔细打量起自己生的这个女儿,细眉像她,杏眼肖似其父,鹅蛋脸儿,虽皮肤欠白嫩,仍纤婉清丽如含苞的花朵儿,亲生的总是越看越喜欢,不禁心中鼓舞。
“可是娘……”萧宁颇有自知之明,自己虽算得个美人,在名门闺秀中却算不得拔尖的人物。
崔月琴打断她道:“好了,你只管好生养着,养的肌肤又白又润最好。其余的交给为娘,我这几日就差人去给你订做最上乘的衣裳头面,就不信我的女儿比不过萧蓠那小蹄子。”
看她踌躇满志,萧宁不便多说,母女又叙了一会子话,萧宁便从晓风阁里出来,去了相临的小院。
回到她自个的闺房内,只剩了贴身婢女在身边伺候着。
心腹大丫鬟小怜不解地说:“小姐也太心善了,大小姐与夫人素来不睦,你为何要替她说话?”
萧宁不屑地一笑:“你当我是替她说话呢?娘亲她只看到了眼前的一亩三分地,我与她不同,觉得不必跟无谓的人计较长短罢了。”
讲起萧蓠,她毫不掩饰地摆出轻视的态度:“说来我那姐姐也甚可惜了,三番两次的议亲不成,到了这个年纪快成昨日黄花了,即使眼前有爹爹的抬爱,又能得几时好,与她争风不是凭白给自个惹一身骚吗。”
小怜觉得是这个理,替她净了脸,敷上润泽肌肤的鹅蛋香粉,又问:“小姐是真要进宫去吗?”
“入不入宫都由不得我。”萧宁轻描淡写地说,水杏眼中却盛满了向往。
“那个他呢?”
萧宁知晓小怜口中提的是哪一位,不由细眉低敛,叹口气道:“他对我无心,对任何女子都无心,我又何必吊死在一棵树上。”
那日婢女拿回了他的回礼,萧宁满心欢喜雀跃地打开来看,却只见到一颗空心莲子,莲子有心喻意连心,莲子抽去了芯子,荣王便是明摆着告诉她无心可连。
萧宁也是要脸面的人,自此之后就立志断了念想,听到选妃的信儿,她一个劲地想,自己入了后宫,嫁的可是皇上,区区荣王又有什么了不得呢。
月上西楼,浓稠如墨的天穹上疏星明灭,宜兰院各屋内都早早熄了灯,暗室里却烛火通明,亮得如同白昼。
熬了半宿的萧蓠净了净手。
她研习医道五年,虽资质过人,但也未必比得过前辈高人,这些年萧蓠乔装大夫在民间得个神医的名号,实则仗着剑走偏锋,萧蓠她娘是南滇国人,南滇国擅长用蛊治病,譬如眼前这名男子的毒,别人治不了,她则能治得,就是风险较大,可谓生死一线。
金蚕蛊毒入体的最初时刻也最凶险,必须时刻警觉,萧蓠紧张地坐回梨木镌花椅上观望,男子的上身忽然猛地一颤,她忙挪到床沿,掀开了被褥一角,俯下身去察看。
柔荑倏然被握住,男子的手烫得似燃了一团火,萧蓠又惊又恼,反射性地撤手,却被对方的手掌牢牢捏住了,抽出不得。
塌上慕容倾似溺水人巴住浮木一般抓着她的手,萧蓠又试着挣一挣,脱不开,恐过于使力,毁坏了他本已脆弱不堪的经脉,只好由着他去。
夜深人静的时辰,坐久了,难免打起盹来,正在萧蓠半梦半醒之间,瓜儿略带兴奋的声音飘来:“小姐,我可瞧见了,他一直在看你,从刚才到现在都没眨眼,传说中这就叫一见钟情!”
“我瞅着怎么像是发呆?”
萧蓠揉了揉额角,硬生生打断了瓜儿的遐想,“想是毒性蔓延,乃至五感麻痹,神智昏聩,当然就不会眨眼。”
这丫头不学无术,脑子里尽装些风花雪月的事。
这套说辞,打发得了瓜儿却骗不了萧蓠自己,适才目光相触,她隐约感到那道目光尤为深沉,不似怨怼,不似爱慕,只像是要从头到尾将她看穿,追寻某种未知的答案。
“咳咳——”慕容倾猛地咳嗽了两声。
萧蓠心虚地觑了眼,他的胸口剧烈起伏,眉心紧蹙,额上手腕上的青筋俱都膨胀凸起,到了这样的地步他仍咬紧牙关没发出半丝响动。
金蚕蛊剧毒钻入奇经八脉后,与人体内另一种毒性相冲,两毒互相克制,其苦楚远胜寻常,不寻死觅活已经算坚强了,他却吭也不吭一声,这份坚韧连萧蓠都不得不佩服。
慕容倾睫毛轻颤,嘴唇抿得死紧,他的痛苦远超她想象之外,只因她在眼前,他如何能够像小男人似的嗷嗷直叫唤,他不愿让她瞧见自己软弱的一面,从来都是他为她撑起天与地,以前是,现在也不变!
转眼大半个时辰过去,塌上的人犹自挣扎,面色一时呈青,一时又泛酡红,仿佛醉酒的人,萧蓠晓得这是两毒鏖战的结果,不出大的岔子,只要撑到后半夜,毒性可解。
将要大功告成,萧蓠见对方牙关紧咬,始终未哼一声,就是铁打的心肠也不免动了恻隐之心。
她从身上掏出一块绣帕,不管三七二十一,掰开男子的嘴把帕子猛塞进去,直至塞了个满满当当,拍拍手,大功告成似地微笑。
萧蓠心里想的是:“这回可好,不怕他咬舌自尽,可以睡个安稳觉。”
瓜儿呆住了,小姐这行为粗暴得令人发指,连她都瞧不过眼,何况榻上这位细皮嫩肉的公子,也不知他内心作何感想。
思量间,只见萧蓠懒懒地打了个哈欠,奔向卧塌去了。
翌日一早,萧蓠睡到日上三竿方起,一起身连寝衣也没换,便走去看望她救回的人,见他脉象平和,只是沉睡未醒,她才定下心来。
“水——”
萧蓠刚转身,身后蓦地传来男子虚弱沙哑的声音。
萧蓠回眼望之,男子不知何时醒的,面上死气已经褪去了,唯独嘴唇有些干裂。
恰好锦瑟接了小厨房送来的莲子百合甜汤,她心思周到,念及小姐昨个带回的重伤男子,这人大半日的不吃不喝,伤势哪还好得起来,便盛了一碗热汤给送到了暗室里。
萧蓠正要上去拿水来,见到锦瑟端来的汤水,抬眼便跟锦瑟使了个眼色。
锦瑟立刻会意,把盛满汤水的琉璃盏喂到男子的嘴边。
琉璃盏一放到嘴边,慕容倾懒懒地睇一眼锦瑟,侧过脸去。
锦瑟试了几次,都被他有意无意的错开,她有些作难地唤道:“小姐,他不肯喝。”
“不是口渴吗?”萧蓠有些奇了。
瓜儿嘻嘻笑着,忍不住插话:“锦瑟,看起来人家跟你是不对眼,还得我出马才是。”
说完也不等锦瑟回话,走过去便接下琉璃碗盏。
男子的脸庞此刻看来如玉如仙,比昨晚灯火下更加耀目,瓜儿一时看得呆了,从心上颤到手心里,一盏汤也拿不稳,撒了几滴在枕边。
“对不住,对不住。”她连忙拿袖子去擦,再要把汤水送到对方嘴边时,也被无声无息地拒绝。
瓜儿不死心,三番四次把水递过去,依旧被对方躲开,她本来性子急,脾气上来,差点就把水泼在男子脸上,然一看到他那湛然清亮的眼,便有再大火气也消了下去,无奈只好求助萧蓠:“小姐,我也不行。”
萧蓠狐疑道:“方才明明听见他要水,给了汤水又不喝,这你也不行,她也不行的,难不成得要本小姐亲自来伺候他。”
话一出口,就见榻上的男子一双眸子晴光潋滟地望向自己,仿佛正期待。
萧蓠顿觉骑虎难下。
瓜儿见她犹豫,索性劝道:“小姐,看在一千两的份上就勉为其难吧,不然他要是渴死,之前不都白忙活了。”
后悔晚矣,萧蓠撇撇嘴,接过碗盏来,盏中甜汤滚烫,估摸着有些烫嘴,需要用汤勺搅动几下方能入口,她却偏不,玉手托着碗,直接一汤勺给他灌进嘴里。
“看你怎么使坏!”萧蓠心中嘀咕,面上却勾着眼角,唇边漾起明媚的笑,低声问:“公子甜吗?”
含娇细语直让人酥进了骨头里,慕容意味不明地笑了笑,用尚未恢复的粗噶嗓音勉强回她道:“甜。”
萧蓠原是想治治他,却没见对方喊烫甚至连眉毛都没皱一下,她只有硬着头皮喂下去。
目光相触,慕容倾以复杂的眼神瞅着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