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咫尺天涯

锦瑟已在门口候了些时候,等屋里空了才进去,见机进言:“小姐今日所为虽是大快人心,但崔姨娘不是好相与的,只怕她不会善罢甘休。”

萧蓠花唇一弯,若有若无的淡笑含在嘴边,“她今日便是示威来的,若是我稍微软弱些,她只当我好欺负,日后就更要蹬鼻子上脸了。”

望一眼锦瑟,萧蓠扬眉道:“你是我屋里的人,素来体贴周到,只是遇事稍微优柔些,往后需要记住,永远不能给想打击你的人以机会。”

“嗯。”锦瑟颔首,虚应了一声。

萧蓠清楚得很,锦瑟心肠软,凡事瞻前顾后,未必打心里认同她的话,人心各有异,她也不予勉强。

“崔姨娘色厉内荏,今日吃了亏,暂且能消停几日,以后未必不会再惹事,你们也多留意些。”

萧蓠与锦瑟正说话间,瓜儿眉开眼笑地走了来,见了锦瑟就亲切握住她的手,“你是没瞧见,崔姨娘刚才气得眼睛、鼻子都歪了。”

锦瑟掩面笑着,“这你就错了,我之前早回来一步,全都瞧见了,还看到一只母老虎呢。”

“崔姨娘可不就是只母大虫嘛,哼,我今天可算报了仇了。”瓜儿正说得开怀,猛然意识到什么,瞪眼道:“好啊,你说谁是母老虎?”

锦瑟见她恼了,忙安抚道:“我原是说笑的,不必当真。”

“这还差不多。”

萧蓠坐在一旁观望她二人嘻笑打闹,虽早已司空见惯,仍是露出了难得的会心笑容。

笑容凝在唇边,萧蓠险些忘记床底还藏着个人,这会儿想起,命锦瑟把房门关严实了。

萧蓠打开紫檀暗八仙立柜,按动里头的机关,立柜下边的地板顿时裂了开来,有一节木梯通往藏在地下的暗室。

打从萧蓠母女回归,萧晏便命人修整了宜兰院给她们母女,整修期间,萧蓠暗暗买通工匠打造了这处暗室,为的是方便她安置贵重的药材与财物。

麻雀虽小,但五脏俱全,暗室里描金花卉纹架格上摆满了瓶瓶罐罐,海青石琴桌上静静躺着一架名琴。

锦瑟乖觉地呆在房中望风,萧蓠与瓜儿沿木梯下去,绕过紫檀木雕的如意绣屏,把无名男子安放在了雕花细木贵妃榻上。

瓜儿指望不上,萧蓠索性自己拾起刚才的活儿,手巾沥干了水,往男子脸上一抹,面无表情地擦拭起来。

“像这般无知无觉,跟一件死物也没甚差别的。”萧蓠自顾自说话,一抬眸,只见瓜儿两片嘴唇张的老大,神色极是惊讶,两颊又微微泛起些红晕。

萧蓠顺着瓜儿的目光看向自己身后,立刻惊咦了一声,“是他?”

怎么就这么巧了,她半路救的活死人竟是望川楼上惊鸿一瞥的男子,还记得他体有奇香,堪称行走的香囊,身边另跟着一位玄衣小哥。

怎么又会孤身一人倒在青州大山中,还正好被她捡到?这倒是有意思呢。

萧蓠暂且放下心中的疑团,把男子脸上的污垢血迹擦拭个干净。

那日只匆匆过目且隔着一层纱,不比今日人近在咫尺,虽然闭着眼无法一窥全貌,但萧蓠一眼看过去,只见他眉如剑,颜色不浓不淡,不至太过刚毅,又不流于女气,挺秀的鼻,棱角分明的薄唇,整张脸的轮廓极是好看,面皮也是细腻滑润,不似寻常男子有些粗糙,若非脸上罩着一层死气,颜色晦暗,可以想象他睁开眼来更是颠倒众生。

然即使现在这样半死不活的,也足够迷惑人了,瓜儿注视着他,小心翼翼地问:“小姐累了吧?要不,还是我来,怎么能让小姐操劳。”

眼看她一副馋得流涎的模样,萧蓠顿觉又好气又好笑,“你不是怕我操劳,是想揩些油水罢。”

瓜儿努努嘴,颇有些不服气,低声咕哝:“小姐,别只顾取笑我了,你非救他回来,难道不是存着一样的心思?”

萧蓠懒得理会她,一双纤纤玉手一路向下,遇到衣裳阻碍便随手一扯。

无名男子身上有许多细小的伤痕分布,依旧能看出肌理匀称,不肥不瘦,有如玉石般的光泽微微流动。

萧蓠平生亦是第一次见着,她对比自个,不禁浮想联翩。

是世上所有的男子褪去上衣都长这样,还是只他一个特别?

萧蓠想得霞飞双颊,在瓜儿的惊呼声中,强自镇定地将手巾抹了上去。

柔若无骨的手不轻不重地挪动,偶尔肌肤与指尖擦碰着,如同轻羽拂过,有微微的痒意,慕容倾向来不惯让外人近身,刚才他生怕萧蓠指使婢女替自己擦身,现下她亲自动手,他甚欣慰。

萧蓠回头,拿水搓搓手巾,睨一眼显然已春心荡漾的瓜儿,“如今是活色生香,他若是断了这口气,慢慢便会腐朽生蛆,变成一滩烂肉,届时我保证你不会再想多看一眼。”

瓜儿噘着嘴,眼睛还是离不开那一处。

“去把盆子里的脏水倒了,瓜儿——”

随着萧蓠一声吩咐,瓜儿好容易回过神,并没立即行动,而是忍不住问道:“小姐,你还没说救他到底是有什么缘故?”

这丫头打破砂锅问到底的习性还真是叫人头疼,萧蓠懒得与她饶舌,索性一并说了:“我正想试一试鹿活草的药性,正巧便有这活体送上门来,不是上天助我吗?”

“原来小姐是要拿他试药,早说嘛,我还以为你也……”

瓜儿留了个心眼,没往下说,心里却想:“即便是要试药,可小姐向来无利不起早,今个怎么转了性子?”

瓜儿总算乖乖打水去了,一路风尘仆仆,向来喜爱洁净的萧蓠去绣屏后面换了衣裳,又梳洗一番,坐在榻前开始专心致志地施救。

人在一心一意做某件事时,时间便过去的飞快,转眼日落月升,夜色悄悄来临。

急救告一段落,萧蓠放下手中银针,抹了额前细密的汗珠儿,准备歇口气,一旁瓜儿正精神奕奕,磕着瓜子。

萧蓠转身,曲指弹了弹瓜儿的脑门,无意间瞥见榻上男子的羽睫扇动。

目光停滞,萧蓠心中莫名升起一种期待。

男子睁开眼的刹那,就连一向视美色如无物的萧蓠也不禁为之失神。

他长着难得的瑞凤眼,瞳仁乌黑明亮,琉璃光转,这都不是首要,重要的是那眸子的神光流而不动,一时如暗夜,深不见底,一时又如清雪,纯净无暇,还带着动人心魄的诱,一眼望之,便会意动神摇,再难忘怀。

定力差些的,如瓜儿已被迷得七荤八素,萧蓠近年来见识多广,还曾与邺城三绝之一,那据说是北国第一美人的弄玉有过一面之缘。

弄玉名不虚传,倾国倾城,那是女子之美,没想到一个男人也这般祸水!

萧蓠愣神了片刻,很快就静下心来,发现男子竟一直在注视着她,他的眼神直勾勾地,似乎从刚才睁眼开始就不曾移开。

回府后的萧蓠换了水青色罗裙,配上月白浮光锦衣,锦衣上清雅的兰花亭亭玉立,发髻是绾的随云髻,随意插了只玉蝶穿花步摇,步摇上面的明珠熠熠生辉,更衬得她肤如白雪,玉洁冰清,俨然洛神在世。

换在平日,这般姿貌也足以让人倾心了,但是萧蓠却发现这男子根本不像痴迷于她的容貌,他的目光里像有千言万语,宛如悲喜交织。

萧蓠只当他是大难不死,心中有万千感慨,她笑吟吟凑上去,帮他认清现实:“公子身中了的剧毒,虽然暂时帮你压制住了,但只能缓解一时,再不医治就性命堪忧了,我可以帮公子解毒,只不过方法有些凶险,万一公子有个三长两短,也只能说是天意使然,可怪不得我哦。”

慕容倾眨眨眼。

他一双眼瞳沉静如水,不像寻常人一遇上这种事顿时变得仓皇无措乃至于惊恐万端。

萧蓠看他承受得来,继续言归正传:“我不辞辛苦救下公子,你日后要怎样回报呢?”

慕容倾犹记得往昔,少女一对眸子雾蒙蒙的,生嫩的嗓音吟着似水柔情,那一夜的迷乱仿佛就在昨日,如今她就鲜活地站在自己跟前,软语问他讨要回报,他只想对她说:“以身相许如何?”

喉结微动,却发不出一点声响,慕容倾着急迷惘之际,却见萧蓠拿来早就写好的字条,展到他的眼前,说道:“这是一千两借据,算是施救的诊金,公子瞧仔细了就点个头,来按上手印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