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氏不知哪儿听到的风声,来得好快!
萧蓠双颊上柳眉轻拢,犹自镇定道:“来就来了,慌张什么。”
锦瑟觑一眼萧蓠身后,不无担忧地说:“小姐,你今日带回一名男子置于闺房内,虽是问心无愧的,若要崔姨娘瞧见了,定要外面乱传,届时还不知怎么添油加醋呢。”
萧蓠心念电转,一转眸立刻吩咐道:“锦瑟,你先去外头拦着,记住只需拖延一刻,拦不住了别勉强。”
锦瑟知她心中已有了计较,不再多话,转头出去了。
萧蓠收起心思,与瓜儿两个将那无名男子抬到卧榻下藏了,然后自己气定神闲地坐下。
不多时,一位中年妇人满脸堆笑地走了进来,那妇人细眉细眼儿,樱桃口,年纪虽长,倒也风韵犹存,只是来时大概精心装扮过,脸上的粉擦得多点,只差掉了下来。
这妇人自然是萧蓠口中的崔姨娘——崔月琴,崔氏不是自个来的,除了她身边一向随侍的婢女银红,另有两名妙龄婢子搀了一位老者蹒跚步行。
萧蓠认得老者是她的伯祖父萧平,长房长子的萧平高寿七十有三,现为萧氏一族的族长。
萧蓠见了二人,唇如月弯,绽出得体的笑容,“什么风把老祖宗您也给吹来了,怎的也不打声招呼,侄女也好提前预备着。”
她热忱地招呼萧平,却把崔氏晾在边上,只当没这个人。
萧平嘴边的褶子鼓起,一派慈祥地说:“咱们坐会就走,蓠丫头就不必多费心了。”
萧蓠吩咐婢子煮了上好的君山银针茶来,才瞥向崔月琴道:“听丫头说,姨娘你近几日来过几趟,我这处地方清净惯了,再者母亲养病中,人来人往恐打扰了她,姨娘没要紧事日后便少来吧。”
崔月琴听她说起姨娘二字时,眉心已隐隐有怒意,又见萧蓠摆明了逐客,心里更窝火,但想起来意,还是强自压抑,耸耸肩道:“我来一是为了看望姐姐,她一直病着不见人,怪可怜的,但凡有什么缺的,早说与我听,我尽可办齐了送过来。”
好个处处为人着想的崔姨娘啊!
看似殷勤的一番言辞,实则却是故作大方以抬高自己,彰显主人家的身份,有意无意压过她母女一头,果真是有备而来。
这点伎俩如何瞒过她,萧蓠蔑然暗笑,朝着崔氏上下打量起来,“我什么都不缺,倒是姨娘你,身上这织锦虽是好物,花样却有些旧了,我这里有上好的云锦,全是今年最时兴的样式,锦瑟还不去取两匹来。哦,等等,姨娘用的什么粉?闻着是香,上脸又不怎么服帖,上月我这从玉脂斋新购了一批上乘的玉簪粉,十两银子一盒,十分难得,也一并给姨娘了。”
“还不速去办好。”萧蓠抬抬眼皮,给锦瑟使了个眼色,特地又抬高声调问:“姨娘还缺什么?虽说上了年纪的不比年轻人,可万一有客到访,看见姨娘你穿戴得还不如丫头体面,失了萧家的颜面就不怎么好。”
以彼之道,还施彼身,锦瑟应声而去。
崔月琴脸色铁青,手中一方挂枝如意绣帕揉得皱巴巴的,权当做了出气筒。
她正气恼着,忽念到什么,转而轻蔑地扯了扯嘴角,“老爷宠你,月例与年节的赏赐都是双份,只差没把金山银山往这儿搬了,但你们娘俩也得懂些事,你娘病着也顾不上你,你便乘机三天两头地往外跑,不知事的会说萧家教女无方。”
黑漆嵌螺钿小几前,萧平端起茶盅,和颜悦色道:“蓠丫头,你二娘心直口快,你别往心里去,咱们也是担心你年轻不懂事。”
“说来说去,还是老爷出征在外,府里缺个主心骨。”崔月琴垂着眸子,装模作样地一声叹息。
萧平搭着她的话头,试探道:“蓠丫头,堂堂国公府少不得要个主事的人,你二娘掌家这些年头算得上竭心尽力,也该给她正一正名分,此事你怎么想?”
萧蓠目色一深,心里大致已有了数,萧平近几年向来少管闲事,他能上这儿来,崔氏从中定使了不少力。
来者不善,善者不来!爹爹不在,国公府大小事务泰半交给崔氏来打理,堪堪也算半个主母了,崔氏犹不知足,这是打算要名正言顺地越过娘亲去。
萧蓠怎肯让崔氏的如意算盘打响,正色道:“老祖宗,爹爹不在,蓠儿一个待出阁的女儿家能有什么主张,谁要是越俎代庖,爹爹凯旋归来问起,难保不会被怪罪手伸得太长。”
萧平捋了捋花白长须,点头:“蓠丫头说得有道理,毕竟是国公府的内务,还需等当家的回来从长计议。”
一树枝叶亦免不了良莠不齐,萧氏虽是望族,但长房一脉近数十年未出过杰出才俊,靠着萧家的声望及萧晏的威势得过且过。
萧平人如其名,资质平平,袭了祖上的侯爵,一直过得中规中矩。
凡人都惯于踩低捧高,萧平才智平庸,为人却甚识趣,萧晏就如同萧氏一族的擎天巨柱,纵然萧平身为族长也不愿同萧晏结怨。
他说罢,咳嗽了几声,连连说:“老了,不中用了。”
萧蓠颇有眼色地关怀道:“老祖宗,我这儿有支上好的百年老参,给您拿回去补补身子。”
一边已招呼锦瑟去取人参来。
萧平嘴上推辞不收,等香木长盒装的人参拿到面前,在萧蓠再三的劝说下,顺势就笑纳了。
对于上了岁数的人,百年老参就是吊命的宝贝,萧平面上不显山露水,心里着实受用得很。
崔月琴看他见风使舵,暗暗替自己叫屈,又不敢顶撞长辈,只好掉转话头,指向了萧蓠,“别的事儿且先搁一边去,你一个女儿家的常在外面也忒不像话,这南蛮之地出来的女子就是不懂规矩,也难怪,你们娘俩在七里岗这种乡村野地一呆数载,心野了,收都收不回来,此事如果宣扬出去,萧家的脸也都给你丢尽了。”
萧蓠起先浑不在意,当听到七里岗三字,神色蓦然一敛,额头青筋跳得欢快。
哪壶不开提哪壶,萧蓠不会忘记当年这位崔姨娘是怎么在祖母面前搬弄是非,使她母女二人不得不迁居冷僻的七里岗。
如今老太太已经仙逝,她自个也得以回归家宅,但……
萧蓠下意识抬手捏了捏额角,八年的时光在她脑海里只余一片空白,还有被磨灭的属于孩童的天真,一切全都拜了崔氏所赐,她对崔月琴的憎恶早已铭刻在心。
萧蓠思量间,笑容越发深了,“听说姨娘在为宁妹妹择婿?”
见她不为自己辩解,反而问起旁的,崔月琴微微一怔,警惕道:“你问这个做什么,宁儿循规蹈矩的,与你可不是一路人。”
萧蓠眸子轻漾,瞥过崔月琴,平静地说:“宁妹妹自是品貌出众,但这京城的王孙贵胄众多,士族豪门的公子哥眼界也都不低,宁妹妹要配得佳偶,自然还是需要依仗萧家的门楣,你败坏我个人的名誉倒不打紧,清者自清,可就怕这不晓事会说我萧家门风不好,就连宁妹妹也少不得受连累。”
“你一人做的丑事,败坏了家风,与宁儿何干?”崔月琴神色一变,微见凛冽。
“是吗?当真是我败坏了家风,还是二娘你情愿损及萧家,也要拿住些鸡毛蒜皮的小事在外搬弄是非?”萧蓠满脸无辜,也不管崔月琴气恼地瞪着他,只管自己说来。
“燕国民风开放,我偶尔上远房亲戚那儿走动,姨娘就以为这是丑事,那你尽可添油加醋地抖出去,只不过城门失火殃及池鱼,想来萧家能出一个我这样的女儿,焉知不会再出第二个?”
说道关键处,萧蓠故意顿了顿,似笑非笑道:“就算不影响婚配,这日后有好事者在宁妹妹面前议论起来,怕也是脸上无光吧。”
瓜儿站在旁边忍着笑,她心想能将威胁说的这么事不关己,那么淡定,小姐真是个人才。
“家丑不可外扬,况且蓠丫头不是不知轻重的人,凡事要以萧家的声誉为重,该闭嘴时就得闭嘴。”作壁上观许久的萧平缓缓开口。
见他给萧蓠帮腔,崔月琴险些银牙咬碎。
萧平又以长者的身份告诫了崔氏数语,他碍于崔月琴的再三恳求才来走走过场,见着时机便趁早抽身,在婢女搀扶下告辞去了。
“看在你是小辈,不大懂事的份上,便先不同你计较。”崔月琴讨了没趣,自觉独木难支,也要跟着一道走。
“姨娘这就要走,好像不合规矩。”
崔月琴只走了两步,听见身后萧蓠的声音像数九寒天里的冰凌子泠泠降下。
“你还想怎么样?”崔月琴生硬地转过头去,语调冷硬如铁。
萧蓠嘴角扬起一道漂亮的弧度,“姨娘原说来看望我娘亲,怎么掉头就忘了,娘亲她虽然病着,这时大抵睡着了,但你身为妾氏既说来拜望,理当去给主母磕三个头,不管她看不看得见,也得表示尊敬,岂有过门而不入的道理,这崔家也是望族,难道不曾教给姨娘这些道理?”
“我是老爷明媒正娶的夫人,你娘才是来路不明,低贱的妾室。”崔月琴柳眉倒竖,两眼只差喷出火来,连伪装的平和也不要了,直接撕破了脸去。
萧蓠施施然一笑,“所谓明媒正娶,媒妁之言,纳聘迎娶一样不可或缺,姨娘没有正式拜天行礼吧,我曾听爹爹说起,他与娘亲在南滇国也是由长辈主持的婚礼,想来爹爹那时入乡随俗,也是诚心迎娶的娘亲,姨娘若不信,改日他出征归来可以亲自去问。”
崔月琴气得脸色已由青转白,又从白转红,她原有个胸闷气短的毛病,此刻直似透不过气来。
萧蓠轻抬玉手,“瓜儿,崔姨娘身子看来不适,怕是一人走不动,就由你搀着她去拜娘亲。”
“好了,小姐。”瓜儿历来与崔姨娘有些不对付,这下得了令,便毫不客气地去拽她。
“夫人——你造反了,你快放手。”银红想要救主,急忙冲上去时,便被瓜儿随手推到了地上。
瓜儿本就臂力惊人,寻常女人家哪里是她对手,崔月琴反抗不得,眼瞅着被她生生拖走了。
几人拉拉扯扯地出得门去,室内顿时清净起来。
又是国公府又是萧家?藏在榻下的慕容倾私听得这处精彩的好戏,眼里多出了一丝玩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