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隔帘相望

街坊间,女子像拂过的一阵风,来无踪去无影。

唯独慕容倾立定在她刚才站过的地方,凝住了目光。

静默良久。

玄六擅长察言观色,感觉荣王殿下的眸光深隽,整个人如同老僧入定,似乎是为寻不着那姑娘的下落而沉郁。

以往殿下处事从容自若,玄六认为世上没什么可以难住他,现下当慕容倾终于流露一点人气,玄六也不敢轻易打扰。

重新走回了望川楼,慕容倾的嗓音微凉:“取纸笔来。”

玄六马上在酒楼柜台前借了一副笔墨纸砚,恭恭敬敬地端到他跟前。

荣王接过后笔走龙蛇,一张真人绘像就这样一气呵成,他拿到玄六面前一展,问道:“可像她?”

玄六连连点头:“像,实在太像了!”

画中女子被勾画得栩栩如生,神态脸容恰是那个青衣女子,简直妙笔生花,同样只有一面之缘,玄六自问换了他,别说画像,即使只在脑中回想,那位姑娘的脸都是模糊一片,到底是皇族,殿下这记性,这功底哪是他可比得的。

慕容倾再没多问什么,拿画递给玄六,“替我传话下去,责令青州全境立刻通缉此女,一旦发现行踪,速来报我,记住不许伤她分毫。”

玄六望着面前高贵的男子,弄不明白人好端端的姑娘究竟哪里招惹了殿下,他何必非把人揪出来不可,仿佛二人有深仇大恨。

他宁可相信母猪会上树,也不信荣王见色起意,往常多少京都闺阁秀女上杆子倒贴也没见殿下抬抬眼皮。

荣王今日的言行,玄六越品越觉不对味,张张嘴,欲言又止。

荣王眸色深沉,瞟过他一眼,道:“你想问我为何不能放过?”

得,被看穿了!对方生就玲珑心肝,玄六怔怔发愣。

不等他回话,慕容倾就偏过头去,望川楼顾名思义,依水而建,窗外是浩水汤汤,侧脸恰能望见奔流不息的江水。

他低低地道:“如同这江水,有时并非不想回头,而是不能,也不知道该如何回头,既无法放下,就只好牢牢握在手心里。”

日移影动,夕阳映红了江水,依傍着山头慢慢沉没。

萧蓠好容易摆脱了赵子墨的纠缠,益都的街市上早就空荡荡的,恐怕城外没地落脚,她主仆两个在城里就近找了间客栈留宿。

翌日天明,萧蓠赶个大早就准备出城去,城楼前,守门的兵丁拿着画像挨个盘查出城的人。

萧蓠料想这是在追查九阴余党,她身正不怕影子斜,也没大当回事,径直走了过去。

一名兵卒比照画像把她看了又看,萧蓠心里顿时升起点不详的预感。

果然,兵卒跑到一名身披玄铁铠甲的将领跟前,想必那是他的头儿。

头儿侧耳听他汇报后,朝萧蓠的方位一招手,瞬间有队人马冲上去,把她主仆团团包围住。

萧蓠不知自己倒了什么血霉,被人不由分说地当做了犯人。

去青州府衙的途中,萧蓠见押解自己的军官神色肃穆,对待她主仆二人却客客气气的,没有吆五喝六的做派,就向人家打探,究竟是谁,出于什么目的非要通缉她这个良家女子?

军官的嘴很严密,只是道:“上头下的军令,到了地方自然就知道原委。”

萧蓠抿抿嘴,秀丽的脸庞被疑云笼罩,眉间微微收拢。

到了府衙,萧蓠才得知下令通缉她的人来头可大了,他正是统领青州兵马大破叛军的荣王。

被荣王这尊大佛惦记上,对常人而言着实是一份殊荣,但这份殊荣却让萧蓠惴惴不安。

换个别的什么人,她还有她爹这张王牌没祭出,一看不对报上自家爹爹的名号,别人看在萧晏份上也得对她客气三分,但荣王是皇亲国戚……

萧蓠深刻的反省,前阵子,她才大言不惭地声称爱慕荣王,非君不嫁,搞得满京城沸沸扬扬都是有关她与荣王的八卦。

莫非荣王恼了,要抓自己问罪?萧蓠心里疙瘩一下,转念又想,不对!纵然荣王恼羞成怒,可他与自己素昧平生,连萧家长女是扁是圆荣王都不一定晓得,怎么会下令通缉她?

况且萧蓠自问这回出门行踪隐秘,为了掩人耳目,家里那位虎视眈眈的二娘崔氏也只知她被远方亲戚接去小住几日,并不知她大老远上青州来了。

荣王难道神通广大到对她的一举一动了若指掌?

萧蓠百思不得其解,瓜儿在旁边叉腰瞪眼,朝看押她们的军官大发牢骚:“你们好大胆子,知道我家老爷是谁吗,竟敢对我家小姐无礼……”

“瓜儿。”

萧蓠清声一喝,截断了瓜儿的话,亡羊补牢,抓她们的不是别人,荣王要知道她就是英国公长女,场面不知怎么个尴尬了。

然而已经晚了,在她视线触及不到的角落里,慕容倾慢慢走过来,在望见那道熟悉背影的时候,身子微微一晃,止步不前。

一霎那,一潭死水的心湖掀起滔天巨浪,寂寂的眼眸中浮出一抹痛色。

他以为已经麻痹了自己,将她小小的身影纳入视线后,他还是无法遏制内心强烈涌动的某种情潮。说不清那是什么,只知周遭一切似都模糊了,在这狭小的天地里只有他与她。

三丈距离,似隔了烟波十里,数重山峦,无论如何也跨不过去。

慕容倾进退不得,玄六瞧出点异样来,轻唤一声:“殿下。”

慕容倾怔怔出神,半晌才回归现实,恍然对上玄六狐疑的目光,久别重逢,他有些失态了。

他稳住心神,招手示意玄六过来,附耳交代几句。

玄六点头,应声去了。

堂前传来些微动静,萧蓠抬眸,只见到高高挂起的一道竹帘,以及密密的帘后隐隐约约的人影。

然后,她看到身边的兵将们齐齐拜道:“荣王殿下千岁。”

荣王驾到?

萧蓠心跳骤然加速,机敏地拉瓜儿一道跪下,俯首叩拜道:“荣王殿下千岁千千岁。”

她的面额几乎贴到地面,眼底余光瞄见帘子底下一双墨灰色的蜀锦蟠龙靴。

蟠龙靴的主人大概就是荣王,俗话说千穿万穿,马屁不穿,看在她比别人多喊了一个千千岁的份上,荣王该会对她客气些?

萧蓠又窃窃地想,堂堂一个荣王怎么也藏头露尾的不肯以真实面目见人?

闺中百无聊赖之时她也曾听婢女们闲扯,说荣王容貌冠绝天下,好奇心驱使下也意欲瞅上一眼,未能亲眼见见传闻中的倾世之姿,总有几分遗憾。

心念数转以后,萧蓠轻轻一笑,暗忖:“容冠天下,大抵是世人吹捧的,看不看也差不多,倘若见了大失所望,不见倒好。”

人家荣王身份高贵,审问一个庶民委实没必要抛头露脸。

她释然了。

殊不知一帘之隔,有人脉脉注视她,沉溺在过往的回忆中。

底下女子诚惶诚恐地喊他千岁,然而往昔岁月中的那名少女从来不会畏惧他,她像只白乎乎的糖心糯米,粘他粘得紧,他走到哪儿她跟到哪儿。

即使犯了错,她也不会卑躬屈膝。

那会他就是蓄了再大的火气,也在她小奶猫似的扒着他,软软地喊一声“云哥哥”以后,顷刻云销雨霁。

时光流转,见面不识,到底是人心变了,还是她非“她”,或是另有隐情?

不是不能以真面目示人,朝思暮想的人近在咫尺,反教人近乡情怯,慕容倾回想昨日,她与他擦肩而过,形同陌路。

许是她压根没认出他,又许是在装蒜。

无论哪一种可能,他堂而皇之地站到她的面前去寻问,都不可能得到想要的答案,反而操之过急,令她警觉之下更不肯说实话。

倒不如隔帘相望,兴许探问出些有用的线索,再慢慢寻根究底。

他等了五年,也不在乎多等这一时半会。

“起来。”

荣王的嗓音悠扬悦耳,宛如春风拂柳,又如珠落玉盘。

萧蓠站起身,心弦绷得紧紧的,双手怎么摆都觉得不是地方,只好僵硬地垂在水色绞缬绢衣前。

“看座。”

荣王的话即是命令,立刻有人搬来藤制的柳条凳给她。

荣王以礼相待,看来事情未必没有转圜的余地,萧蓠依言坐下,定下心神,壮了壮道:“小女斗胆,敢问殿下,听说是您下令通缉的小女与婢子,小女不敢置信,怕不是下边的人会错了意,或是另有误会吧。”

帘后,慕容倾缓缓开口,语气平淡,“何以见得?”

萧蓠抬首,抛出一个无辜的眼神:“我主仆是外地来到青州的,每在一处歇脚必定听闻这处的百姓传颂殿下您的贤明,小女是良家子,既不是九阴教余党又没有作奸犯科,所以我想百姓口中贤明的殿下有什么理由缉捕小女?自然只能是误会了,不然的话……”

“不然怎么样?”

问话的人语气稍急,与荣王的音色迥异,显然是另一人,但声音传自帘后,荣王也不加叱阻,即使非他本人,也应该是他的亲信。

萧蓠琢磨着,直起腰杆子,把酝酿的一番话徐徐说出:“如果不是误会,恕小女直言,滥用职权,惊民扰民,是为不仁;一面受百姓赞誉,却在私底下搜捕民女,是为不义;受人蒙蔽,把无辜者当做人犯缉捕,是为不智。昏聩无知至此,怎堪为社稷栋梁,天下表率!小女以为殿下绝不会是这等不仁不义不智之徒,故而恳请您明察秋毫,还给小女一个公道。”

此时她秋水潋滟的眼眸里慧光深皎,瞬如朝霞破去阴霾,照亮了在场一众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