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月二十二日,星期三
电话上小妹听起来心情很好,她认识了一个男生,安德斯。他刚刚搬进松恩中心,住在同一条走廊,小她一岁。
“他也戴眼镜,可是没关系,因为他长得帅呆了。”
哈利大笑,在脑海里想象小妹的新对象。
“他真是有够疯,他觉得他们会准许我跟他生小孩唉,你想想看。”
哈利想了一想,然后明白将来会有一些困难的对话要进行。不过现在他只觉得欣慰,小妹这么开心。
“你在难过什么?”这个问题随着他的深吸气而来,深吸气是他听说父亲会去看小妹之后,自然的反应。
“我在难过吗?”哈利问。他心知肚明,小妹总是比他更擅长诊断他自己的心境。
“对,你在难过某件事。是那个瑞典女生吗?”
“不是,不是碧姬妲的事。我在烦恼一件事,不过很快就会没事了,我会解决的。”
“那就好。”
出现难得的沉默,因为小妹没讲话。哈利说他们最好挂电话了。
“哈利?”
“什么事,小妹?”
他可以听到她在做好开口的准备。
“我们现在可以把那些事都忘掉了吗?”
“哪些事?”
“你知道的啊,那个男人。我跟安德斯,我们……过得很开心,我不想再想那件事了。”
哈利沉默下来,然后深吸了一口气,“他攻击你,小妹。”
她的声音里立刻多了眼泪,“我知道,你不用再告诉我一次。我不想再想那件事了,你听到了吗?”
她抽泣着,哈利感觉胸口一紧。
“拜托啦,哈利?”
他可以感觉到自己正用力捏着话筒,“不要想。不要想了,小妹,都会没事的。”
他们已经在象草丛里躺了快两个小时,等着太阳下山。一百公尺外一处矮树林的边缘,有一间用竹子和木头搭建的传统泰式小屋;屋子中间有个露台,外面没有门栅,只有一条小碎石路通往屋子正门。屋前有个东西像是彩色鸟屋盖在柱子上,那是菩拉普姆(phraphum),地基主小祠。
“屋主得拜这些地基主,祂们才不会搬进屋子里,”丽姿一边伸腿一边说,“所以你要供奉食物啦、香啦、烟什么的,让祂们高兴。”
“这样就够了?”
“这间的话不够。”
他们没听到也没看到任何生命迹象。哈利努力想点别的,不要去想屋里可能有什么。他们从曼谷到这里开车只花一个半小时,感觉却好像来到另一个世界。他们勉强在路旁的小棚子后面找到地方停车,旁边是个猪圈。停好车以后,他们找到一条小径,沿着长满树木的陡坡可以通往罗德·柏尔克解释过的那个小高地,克利普拉的小屋就在上面。树林嫩绿,天空碧蓝,七彩鸟儿从头上飞过;哈利仰躺着,听四周的寂静。一开始他以为耳朵里塞了棉球,后来才想到是怎么回事,原来他自从离开奥斯陆以后,周遭一直不曾安静无声。
夜幕降临,寂静就结束了。一开始是此起彼落的摩擦声和嗡鸣,彷佛管弦乐团在帮乐器调音;接着演奏会开始,呱呱呱,咯咯咯,来自树上的嚎叫和洪亮尖啸也加入了,乐曲在一段渐强音中响彻云霄。
“这里一直都有这些动物吗?”哈利问。
“别问我,”丽姿说,“我是都市小孩。”
哈利感觉有个凉凉的东西拂过他的皮肤,把手抽开来。
骆肯咯咯地笑,“只是青蛙出来夜间散步罢了。”他说。果然,他们四周很快就满是青蛙,它们想往哪里跳就往哪里跳,显然是随心所欲。
“呃,只有青蛙的话,就没关系。”哈利说。
“青蛙也是食物啊。”骆肯说。他把黑色帽兜拉到脸上,“有青蛙的地方,就有蛇。”
“你开玩笑吧!”
骆肯耸耸肩。
哈利不想知道真相,却又忍不住问,“哪一种蛇?”
“五、六种眼镜蛇、一种绿色的蝰蛇,一种锁蛇,其他还有很多种。小心哪,人家说泰国常见的三十种蛇之中,就有二十六种有毒。”
“靠。怎么分辨有没有毒?”
骆肯又用那个怜悯菜鸟的眼神看他,“哈利,以机率来看,你应该直接假设全部都有毒吧。”
时间是八点。
“我准备好了。”丽姿不耐烦地说着,第三次检查她的史密斯威森六五○上膛了没有。
“怕吗?”骆肯问。
“只怕局长在我们搞定之前就发现我们在干嘛。”她说,“你知道曼谷交通警察的平均寿命有多短吗?”
骆肯把一只手放到她肩上。
“好,走了。”丽姿低头跑过高大的草丛,消失在黑暗中。
骆肯用望远镜观察屋子,哈利则是拿猎象枪替她掩护前线。猎象枪是丽姿跟警械室要来的,另外还要了一把鲁格SP101手枪。他不习惯戴小腿枪套,可是肩套在外套属于无用之物的地方并不流行。满月高挂天空,给了他足够的光线辨认门窗的轮廓。
丽姿闪了一下手电筒,代表她已经在一扇窗户底下就位。
“换你了,哈利。”骆肯发现他在犹豫,开口道。
“妈的,你一定要提到蛇吗?”哈利说着,检查了一下腰带上的小刀。
“你不喜欢蛇?”
“哼,我碰过的那些给我很恶劣的第一印象。”
“被咬的话,一定要抓住那条蛇,到时才能给你正确的解毒剂。二来,如果你被咬两次,那就没差了。”
黑暗中哈利看不清楚骆肯是不是在笑,但他猜正是如此。
哈利跑向暗夜中隐约可见的屋子。因为他在跑,屋脊上那颗凶猛的龙头看起来好像在动,不过整栋屋子死气沉沉,一片安静。他背包里那把大锤的柄敲着他的背。他已经没在想蛇的事了。
他抵达第二扇窗,对骆肯打了暗号就蹲下来。他有一阵子没跑过这么长距离了,大概是因为这样,他的心脏才跳得这么快。他听见旁边传来轻微的呼吸声,是骆肯。
哈利建议过施放催泪瓦斯,但是骆肯断然反对;放瓦斯的话,他们自己什么都看不见,而且也没理由认为克利普拉会拿刀抵住如娜的脖子,等着他们来。
骆肯对哈利举起拳头,这是暗号。
哈利点点头,感觉口干舌燥,这是血液里有适量肾上腺素在流动的征兆,错不了。手里的枪托又湿又黏,他先确定了门是往内开的,然后骆肯才挥出大锤。
月光照在铁块上,剎那间他彷佛正在发球的网球员;然后锤子落下,巨大的一击砰一声砸破了门锁。
下一秒哈利已经在屋里,手电筒扫射着室内。他马上就看见她了,但是光束继续移动,彷佛自有主张。厨房层架、一台冰箱、一条板凳、一个耶稣像十字架。他现在听不见那些虫鸣鸟叫了,他已经回到悉尼,只听见铁链的声音,码头上波浪啪啪拍打着船身,海鸥发出尖叫,也许是因为碧姬妲躺在甲板上,芳魂已经永远归天。
一桌四椅,一座橱柜,两个啤酒瓶,一个男人躺在地上不动,头底下有血,手被她的头发盖住,椅子下有把枪,一幅画着水果盘和空花瓶的画。静物。静止的生命。手电筒扫过她身上,他又看见了,看见那只手,靠着桌脚,往上指着。他听见如娜的声音:“感觉得到吗?你可以永生不死!”彷佛她在努力召唤力量,最后一次抗议死亡。一扇门,一个冷冻柜,一面镜子。他眼前一黑,失去视野之前短暂看见自己──一身黑衣,帽兜盖住头,看起来就像刽子手。哈利松开手电筒。
“你还好吗?”丽姿问着,把一只手放在他肩膀上。他想回答,张开嘴,却什么都没说出口。
“这是欧夫·克利普拉没错。”骆肯说。他在那个死人旁边蹲下,现场只靠天花板上一颗裸灯照明。“好怪,我看这个人看了好几个月。”他把手放在那人的额头上。
“不要碰!”
哈利抓着骆肯的领子,把他拉起来。“不要……!”他又放手,像刚才抓他一样突然。“对不起,我……总之不要碰任何东西,还不要。”
骆肯没说话,盯着他看。丽姿那双不存在的眉毛之间又皱起那条深纹。
“哈利?”
他颓然跌到椅子上。
“都结束了,哈利。我很遗憾,我们大家都遗憾,可是都结束了。”
哈利摇头。
她靠过去,把大而温暖的手放在他的脖子上,像以前他母亲会做的那样。
靠,靠,靠。
他站起来,把她推开,走到外面。他可以听见丽姿和骆肯小声的交谈从屋里传过来。他抬头看天,想找星星,却一颗都找不到。
哈利上门的时候已近半夜,希丽达开的门。他的眼睛往下看,他没有事先打电话,从她的呼吸听得出来,她马上就要流眼泪。
他们面对面坐在客厅。他看到琴酒瓶里一滴不剩,但她看起来还算清醒。她擦掉眼泪,“她本来要当跳水选手的,你知道吗?”
他点点头。
“可是他们不让她参加普通的比赛,他们说评审会不知道怎么打分数。有人说这样不公平,单手跳水比较占便宜。”
“请节哀。”他说。这是他来了以后第一次开口。
“她不知道,”她说,“如果她知道,她就不会那样子跟我说话。”她的表情扭曲,一边抽泣,眼泪顺着嘴边的皱纹流成小河。
“不知道什么,墨内斯太太?”
“不知道我生病了!”她大叫,把脸埋进手里。
“生病?”
“不然我为什么要这样麻醉自己?我的身体很快就会被吃掉了,已经腐烂了,都是死掉的细胞。”
哈利没说话。
“我想告诉她的,”她对着指间低语,“医生跟我说六个月,可是我想找个好一点的日子再告诉她。”
她的声音低得几乎听不见,“可是没有好日子。”
哈利坐不住,站了起来。他走向眺望庭院的大窗,刻意避开墙上的全家福,因为他知道他的目光会遇上谁。月光映在泳池上。
“他们有没有再打电话来?你先生的债主?”
她放下双手,眼睛哭得又红又丑。
“打过,可是那时候颜斯在,他跟他们谈了。后来我就没再听过这件事。”
“所以,他在照顾你,是吗?”
哈利觉得奇怪,有这么多问题可问,为什么自己偏偏问了这个。也许是想慰问她,想提醒她身边还有人在,却弄拧了。
她沉默地点头。
“现在你打算结婚?”
“你反对吗?”
哈利转向她,“不反对,为什么我要反对?”
“如娜……”她没再说下去,眼泪又开始滚落脸颊,“我这辈子没体验过多少爱,霍勒,想在死前得到几个月的幸福,很过分吗?她就不能准吗?”
哈利看着飘进泳池的一小片花瓣,联想到马来西亚来的货船。
“你爱他吗,墨内斯太太?”
在接下来的无声中,他仔细听着有没有雾笛响起。
“爱他?有差别吗?我可以想象我爱他,我想我谁都可以爱,只要他爱我。你懂吗?”
哈利看了吧台一眼。吧台就在三步之内,三步,两颗冰块和一只玻璃杯。他闭上眼睛,可以听见冰块在杯子里匡啷匡啷,酒瓶倒出棕色液体时的咕噜噜,最后还有苏打水混进酒精里的嘶嘶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