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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月二十日,星期一

哈利把剪刀插进插座的时候,烧掉了墙里某个地方的电线,所以他们现在又坐在闪烁的烛光下了。骆肯刚刚开了一瓶金宾威士忌。

“干嘛皱鼻子,霍勒?不喜欢这气味?”

“气味没什么问题。”

“那是口味啰?”

“口味很棒。金宾跟我是老朋友了。”

“啊。”骆肯给自己倒了一大杯,“现在没那么好了是吗?”

“人家说他是损友。”

“那现在谁跟你作伴?”

哈利举起可乐瓶,“美国帝国主义文化。”

“现在完全戒了?”

“秋天的时候喝了不少啤酒。”

骆肯咯咯笑。

“现在答案揭晓了。我一直在思考图鲁斯到底为什么要选你。”

哈利知道这是间接的称赞。骆肯认为图鲁斯本来可以选个更蠢的蠢蛋。选哈利一定有别的理由,因为他并不是个无能的警察。

哈利对着酒瓶点点头,“那个会减轻恶心感吗?”

骆肯抬高眉毛。

“可以让你暂时忘记工作吗?我是说那些小孩。那些照片,那些狗屁倒灶的事?”

骆肯一口气干了那一杯,又给自己倒一杯。他啜了一口,放下杯子,然后往后靠着椅背。

“哈利,我有做这个工作的特殊资格。”

哈利隐约懂得他话中的意思。

“我知道他们怎么想,他们被什么驱动,他们从哪里得到快感,他们可以抵抗哪些诱惑,哪些不行。”他拿出他的烟斗,“就我记忆所及,我一直都懂他们。”

哈利不知道该说什么好,所以不吭声。

“你说你现在不喝了?你很擅长这个吗,哈利?擅长戒掉东西?就像那个香烟的故事,你就是做了个决定,就坚持下去,无论发生什么事?”

“呃,对,我想是吧,”哈利说,“问题是我做的决定不见得都是好决定。”

骆肯又咯咯笑。哈利联想到一个老朋友,也会这样咯咯笑。他把他葬在悉尼,但是他会定期在夜里来访。

“那我们一样,”骆肯说,“我这辈子从来没有动过任何小孩一根汗毛。我梦过,幻想过,为这个哭过,但是我从来没做过。你可以懂吗?”

哈利吞了吞口水。

“我不知道我几岁的时候继父第一次强暴我,我猜顶多五岁。我十三岁的时候把斧头砍进他的大腿、伤到动脉,他休克差点死掉。后来他没死,但是落得坐轮椅。他说那是意外,说他砍柴的时候斧头滑掉了。他大概觉得我们从此两不相欠吧。”

骆肯举起杯子,盯着褐色液体看。

“经过统计,小时候被性侵过的人,自己变成性侵犯的机率最大。”他说,“你大概认为这是个巨大的矛盾吧?”

哈利做了个鬼脸。

“是真的,”骆肯说,“通常恋童癖都确确实实清楚他们对小孩造成什么伤害,许多性侵犯自己都经历过那些恐惧、困惑和愧疚。你知道有好几个心理学家说,性刺激和渴望死亡两者之间有紧密的关系吗?”

哈利摇头。骆肯一口气干杯,脸皱了起来。

“跟被吸血鬼咬一样,你以为你死了,然后你醒过来,发现自己变成了吸血鬼,变得长生不死,无法止住对血的渴望。”

“而且永远渴望死亡?”

“正是。”

“那你为什么跟他们不一样?”

“每个人都不一样,霍勒。”骆肯填好了烟丝,把烟斗放在桌上。他已经脱掉黑色高领针织衫,汗水在打赤膊的身体上发亮。他的体格强壮匀称,但是松软的皮褶和萎弱的肌肉泄漏了他的年龄,也许还泄漏了某一天他终究会死的事实。

“那时候在瓦尔德,他们在我位于军官食堂的置物柜里找到一本儿童色情杂志,我被基地指挥官叫过去。算我走运吧我想,他们没有把我呈报上去,没有在我的档案里记上一笔,只是要我从空军退役。我在情报职务中接触到所谓的特勤局;他们送我去美国受训,然后把我派到韩国,名义上是替挪威战地医院工作。”

“那你现在究竟是替谁工作?”

骆肯耸耸肩,表示不重要。

“你不觉得羞耻吗?”哈利问。

“当然觉得啊,”骆肯露出疲倦的笑容,“每天都觉得。这是我的弱点。”

“你为什么要告诉我这些?”哈利问。

“这个嘛,首先,我太老了,没办法再到处躲躲藏藏。第二,因为除了我自己,我还有别人要考虑。第三,因为我的羞耻主要在于情绪层面,而不是理性层面。”

他弯起一边嘴角,露出讽刺的笑。

“以前我会订阅《性行为档案》,看看有没有哪个学者能说清楚我是哪一种怪物。主要是出于好奇,而不是羞耻。我读过一篇文章,讲的是一个瑞士的恋童癖修士,我确定他也什么都没做过,但是文章才到一半,我就看到他把自己关在房间里,喝下掺了玻璃碎片的鱼肝油,所以我再也没把文章读完。我宁可把自己看成教养和环境的产物,但是无论如何,还是个有道德的人。我学着跟自己和平共处,霍勒。”

“可是,你自己是恋童癖,你要怎么处理与童妓相关的工作?你会不会兴奋起来?”

骆肯垂眼看着桌子,入了神。“霍勒,你有没有幻想过强暴女人?你不必回答,我知道一定有。幻想强暴某个人不等于你就真的想要去做,对吧,也不等于你不适合处理强暴案。就算你可以懂男人很容易控制不住自己,但这种事其实很简单,这就是错的,违反了法律。这王八蛋会付出代价。”

第三杯一干而尽。他已经喝到瓶目标位置。

哈利摇摇头,“抱歉,骆肯,我很努力要接受,可是很难。你买儿童色情照,你就是共犯,没有你这种人,这种脏东西就不会有市场。”

“确实,”骆肯的眼睛变得呆滞,“我不是圣人,对,这个世界会变成苦难之地,我也帮忙推了一把。我有什么话好说?就像那首歌词说的:如果下雨,我也会和大家一样,淋湿了身体。”

哈利突然也感觉变得苍老。苍老又疲倦。

“所以那团泥块是什么东西?”骆肯问。

“我只是瞎想,突然想到墨内斯后车厢里找到的螺丝起子上面,也有相似的灰泥。有点黄,不是一般那种粉墙涂料的白。我会把泥块送去检验,跟车里的灰泥比对。”

“那会有什么意义?”

哈利耸肩,“你永远不知道什么东西会有什么意义,你为一件案子收集的信息有百分之九十九毫无用处,你只能祈祷你有慧眼,看得出眼前那百分之一。”

“的确是。”骆肯闭上眼睛,靠到椅背上。

哈利下楼到了街上,跟戴着利物浦队帽子的无牙男买了明虾汤面。无牙男把面从黑色大锅舀进塑料袋里,打了个结,然后露出他的牙龈。哈利在厨房找到两个汤碗,把骆肯摇醒,吓了骆肯一跳。之后他们就在沉默中吃面。

“我想我知道是谁下令进行调查的。”哈利说。

骆肯没应声。

“我知道你没办法等到跟泰方的协议签名盖章才开始卧底任务,事情很紧急,对吧,急着非弄出个结果不可,所以你才提前行动。”

“你就是不放弃,是吧。”

“现在说这个还有意义吗?”

骆肯吹着汤匙,“收集证据可能要花很长时间,”他说,“说不定要好几年。时间因素比任何事情都重要。”

“我敢打赌没有任何书面纪录可以回溯到主要推手身上,如果事情曝光的话,一切都是外交部那个图鲁斯一个人的意思。我说的没错吧?”

“高明的政客向来都会替自己做好掩护,不是吗?他们会把肮脏活交给内阁大臣做,而内阁大臣不给命令的,他们只是告诉局处首长要怎么做才能加快或推迟升迁。”

“你会不会刚好讲的是内阁大臣欧斯基德森?”

骆肯把一只虾子吸进嘴里,沉默地咀嚼。

“所以吊在图鲁斯面前的红萝卜是什么?常务次长的位子?”

“我不知道。我们不谈那种事。”

“那警察局长呢?她不是也有点冒险?”

“她大概是个优秀的社会民主党员吧,我想。”

“政治野心?”

“或许。或许他们两个冒的险都不像你想象的大。跟大使在同一栋大楼里办公不代表──”

“不代表你就是他的人马?那你到底替谁做事?你是自由接案吗?”

骆肯对着汤里的倒影微笑,“霍勒,告诉我,你那个女人后来怎么样了?”

哈利看着他,满脸困惑。

“那个戒烟的。”

“我跟你说了,她遇到英国的乐手,跟他去了伦敦。”

“那之后呢?”

“谁说还有之后?”

“你啊,你谈起她的样子。”骆肯笑出声。他刚才已经放下汤匙,倒回椅背上。“讲一下啦,霍勒,从那以后她真的就不抽烟了?永远不抽?”

“不是,”哈利平静地说,“但是现在她不抽了,永远不抽。”

他看着那瓶金宾,闭上眼睛试着回想某一杯酒的暖热,只有一杯,他的第一杯。

哈利坐在那里,一直到骆肯睡着。然后他两手勾着这位老兄的肩膀底下,把他拖上床盖条毯子,之后就离开了。

江河苑的警卫也睡着了。哈利考虑过要不要叫醒他,最后还是决定不要。今天晚上每个人都该睡一下。门缝下塞了一封信,哈利没拆开,放到床边桌上跟另一封摆在一起。然后他站在窗边,看着一艘货船从郑王桥下滑行而过,漆黑而无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