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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月十四日,星期二

微风吹过他的平头。哈利站在屋顶的砖造突缘,这里可以眺望城市。把眼睛瞇起来,眼前就好像一片闪闪烁烁的灯海。

“下来,”他背后有个声音说,“你害我很紧张。”

丽姿坐在折迭躺椅上,手里拿着一罐啤酒。刚才哈利去了局里,发现她被埋在一堆又一堆待阅的报告底下;那时将近午夜,她同意是该下班了。她锁上办公室,两人搭了电梯到十二楼,发现原来往屋顶的门夜里会关上,于是他们爬出窗户,拉下防火梯,攀到屋顶上。

雾笛的鸣响穿透扑天盖地的车声,传入耳里。

“你听到了吗?”丽姿说,“小时候我父亲常常说,在曼谷可以听见害怕乘船的大象彼此呼喊的声音。大象是从马来西亚来的,因为婆罗洲的森林被砍伐了,它们被船只送往泰北,一路链在甲板上。我来这里以后,有好长一段时间都以为那是大象从鼻子吹出来的声音。”

回音停了。

“墨内斯太太有动机,但是够大吗?”哈利一边说,一边跳下来,“你会为了六年的五千万克朗处分权杀人吗?”

“看要杀谁啰,”丽姿说,“有一两个我认识的人,我会愿意为了更少的代价杀掉。”

“我是说,六年五千万克朗,跟六十年五百万克朗,一样吗?”

“非也。”

“就是。可恶!”

“你希望是她吗,是墨内斯太太?”

“我跟你说我希望什么。我希望我们找到那个该死的凶手,我就可以回家。”

丽姿打了个响嗝,令人印象深刻。她点点头表示认同,然后放下啤酒罐。

“可怜的女儿。叫作如娜,对吗?”

“她是个顽强的孩子。”

“你确定?”

他耸耸肩,往天空举起一只手臂。

“你在做什么?”她问。

“思考。”

“我是说你的手,在干嘛?”

“能量。我在收集下面所有人的能量,这样可以得到永生。你相信这种事吗?”

“我十六岁就不相信永生了,哈利。”

哈利转身,但是在这夜里看不见她的脸。

“因为你父亲?”

他看得见她有棱有角的头点了点。

“对。我爸他把世界扛在他的肩膀上。可惜太沉了。”

“他是怎……”他陷入沉默。

有个东西嘎吱嘎吱响,是她在压扁啤酒罐。

“不过是又一个越战老兵的悲伤故事罢了,哈利。我们在车库发现他,全身军礼服,军用步枪摆在身边。他写了一封长信,不是给我们,是给美国陆军,信上说他只要想到自己逃避了责任,就无法忍受,一九七三年他站在西贡美国大使馆屋顶上正要起飞的直升机门口,就知道自己在卸责了;那时他看着绝望的南越人为了逃离进逼的军队而涌进大使馆,他说自己和那些用枪托阻挡民众的警察一样有责任──还有每一个曾经保证赢得战争、保证带来民主的人。身为军官,对于美军决定牺牲和他们并肩作战的越南人,以自身撤退为优先,他认为自己同样有责。我爸把他的汗马功劳献给越南人,后悔自己没能履行职责。最后,他向我和我妈道别,说我们应该想办法尽快忘了他。”

哈利有一股抽烟的冲动。

“他扛的责任真多。”他说。

“是啊,但我猜为死人负责比为活人负责容易。我们其他这些人就得照顾他们,哈利,照顾活着的人;毕竟,就是这种责任驱使我们前进。”

责任。如果说过去一年有一件东西是他努力掩埋的,那就是责任了,无论是为活人或死人、为自己或别人负的责任。

责任只会带来罪恶感,而且反正从来没有回报。不,他看不到责任怎么驱使他前进。或许图鲁斯说的对,或许他想伸张正义的动机根本没那么高贵,或许只是愚蠢的抱负让他阻止他们搁置这案子,让他这么急着逮到一个人,是谁都好,只要能让他找到确凿的证据、在档案盖上“已侦破”的章就好。

他从澳洲回来以后的那些新闻头条和交口称赞,真的像他想要相信的那么没有意义吗?说自己踩过千军万马也要重新调查小妹的案子,会不会根本只是个借口?因为成功对自己已经变得这么、这么重要。

有一秒的时间万籁俱寂,彷佛曼谷正在吸气,然后同样的雾笛声再次划破天际。一声悲鸣。听起来像一只寂寞非常的大象,哈利心想。然后车子喇叭又开始此起彼落。

他回到公寓,门口踏垫上摆了一张纸条,我在游泳池。如娜。

哈利注意过电梯按钮数字6旁边有“泳池”两个字。他到了六楼走出电梯,果然可以闻到氯的味道。转角有个露天游泳池,两侧有露台。月光下池水波光轻柔,他在池边蹲下,伸出一只手。

“你在这里像在家一样啊,是不是?”

如娜没回答,只是踢水,从他面前游过,然后潜入水下。她的衣服和义肢在躺椅旁堆成一堆。

“你知道现在几点了吗?”他问。

她从底下浮出,伸手绕着他的脖子就开始踢水。他猝不及防,一个不稳就随她滑入水中,双手摸到赤裸光滑的皮肤。他们没出声,就只是拨水,像拨开又沉又暖的羽绒被,然后陷进去。他的耳里冒出泡泡,让他发痒,头感觉像在膨胀。他们到了池底,他双脚一蹬,把他们带上水面。

“你疯了!”他边吐水边说。

她咯咯地笑,迅速划水游开。

她离开泳池的时候他一身湿答答躺在池边。他睁开眼睛的时候,她拿着泳池的捞网正在抓一只浮在水面的大蜻蜓。

“奇迹出现,”哈利说,“我本来已经相信唯一在这个城市活下来的昆虫是蟑螂。”

“有些好虫永远活得下来。”她小心翼翼地举起网子,然后放走蜻蜓。它飞越泳池,发出低频的嗡嗡声。

“蟑螂不好吗?”

“恶,蟑螂恶心死了!”

“恶心不一定就是坏。”

“可能吧,但我不觉得它们是好虫,感觉它们就是在那里而已。”

“它们就是在那里。”哈利重复她的话,不是故意讽刺,比较像是沉思。

“它们天生就长那个样子,让我们想一脚踩下去的样子。要是它们数量没这么庞大的话。”

“有趣的理论。”

“你听,”她轻声说,“每个人都睡着了。”

“曼谷从来不睡。”

“会,曼谷会。你听,是睡觉的声音。”

捞网接在中空的铝管上,她正吹着管子。听起来像澳洲原住民的乐器迪吉里杜管。他留神听。她说的没错。

她跟着他下楼,借浴室冲澡。

她围着浴巾从他的浴室出来,他已经站在走廊,按了电梯。

“你的衣服放在床上。”他说着,关上公寓的门。

之后他们站在走廊里等电梯,门上方的红色数字开始倒数。

“你什么时候走?”她问。

“很快,如果没有新的状况出现。”

“我知道今天晚上你见过我妈。”

哈利把双手插进口袋里,看着自己的脚指甲。她说过他的脚指甲该剪了。电梯门打开,他站到门口。

“你母亲说你父亲死的那晚她人在家里,还说你可以作证。”

她叹气,“说真的,你想要我回答吗?”

“也许不想。”他说。他后退一步,他们看着彼此,等着电梯门关上。

“你想是谁干的?”他终于问。

门关上的时候她还在看着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