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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月十四日,星期二

哈利终于找到夹在帕蓬街一巷两家脱衣酒吧中间的入口。他爬上楼梯,进了半明半暗的房间,有架庞大的电风扇在天花板上懒懒地转。哈利不自觉地低头闪避巨大的扇叶;他已经有疤痕可以证明,门口和其他家庭建物不适合他的一九二身高。

希丽达·墨内斯坐在餐厅里侧的桌子,她的墨镜原本是作隐藏身分之用,他却觉得有吸引注意力的效果。

“我不喜欢米酒,”她说完,干了一杯,“湄公米酒除外。帮你倒一杯好吗,警察先生?”

哈利摇头。她弹弹手指,把杯子斟满。

“这里的人认得我,”她说,“他们觉得我喝够了,就不会再给我酒。而且通常到那时候我都喝够了。”她笑得沙哑,“希望你不介意在这里碰面,家里现在……有点凄惨。这次约谈的目的是什么呢,警察先生?”

她一字一句清楚发音,就是习惯隐瞒自己喝过酒的人会有的样子。

“我们刚刚得知你跟颜斯·卜瑞克经常一同光顾玛拉蒂姿旅馆。”

“答对啦!”希丽达说,“终于有人认真干活了,如果你去问这里的服务生,他可以证实我跟卜瑞克先生也经常在这里碰面,”她干脆地说,“这里又暗又没人知道你是谁,从来没有别的挪威人来,最重要的是,他们有全市最美味的布拉洛(plaalòt),你喜欢吃鳗鱼吗,霍勒?海鳗?”

霍勒想起他们在德勒巴克市郊拖上岸的那个男人,那时已经泡在海里几天,死白的脸看着他们,带着孩童的惊讶表情──他的眼皮不知道被什么东西吃掉了。不过引起他们注意的是鳗鱼,鱼尾巴从那人的嘴里穿出来,激烈地摆动,像条银色的鞭子。哈利还记得空气里的咸味,所以一定是条海鳗。

“我祖父除了鳗鱼几乎什么都不吃,”她说,“从战争正要开打前,一直到他去世为止。大口大口地塞,百吃不厌。”

“我还得到一些关于遗嘱的信息。”

“你知道他为什么吃这么多鳗鱼吗?啊,你当然不知道了。他是渔夫,可是这是战前就开始的事,那时厄什塔的人不想吃鳗,你知道为什么吗?”

他看见她脸上一闪而过跟后院那时相同的痛苦神色。

“墨内斯太太──”

“我问你知不知道为什么。”

哈利摇头。

希丽达压低声音,一片长长的红色指甲在桌布上敲着,每发出一个音节就敲一下,“就是呢,那年冬天有艘船沉了,那时是好天气,离陆地也只有几百公尺,可是实在太冷,船上九个人没有一个生还。翻船的地方有一条海沟,一具尸体都没找到。后来大家说峡湾里来了很大一批鳗鱼,他们说鳗鱼会吃溺水者的尸体,你知道吧。很多死者在厄什塔有亲戚,所以鳗鱼的销量大跌,大家不敢被人看到带着装了鳗鱼的菜篮子回家。所以爷爷觉得把其他鱼都卖掉、把鳗鱼留下来自己吃,这样很划算。土生土长的桑莫拉人啊,你知道的……”

她拿起杯子喝,然后放在桌子上。一圈深色印子在桌布上扩散开来。

“我想他大概爱上了,‘他们才九个人,’爷爷说,‘不可能够这么多鳗鱼吃,我或许吃过一两条以那些可怜人为食的,那又怎样?反正我吃不出任何差别。’没有差别!说得好哇!”

这句听起来像什么东西的回声。

“你认为呢,霍勒?你认为鳗鱼吃了那些人吗?”

哈利搔搔耳后,“呃,有些人说鲭鱼也会吃人肉,我不知道。它们大概都会咬一口吧,我想,我是说鱼。”

哈利让她把酒喝完。

“我在奥斯陆的同事刚刚跟你丈夫的商事律师谈过──奥勒松市的毕永·哈尔戴。你或许知道,一旦客户死亡,而且律师认为信息内容不会损害客户名誉,就可以解除为客户保密的义务。”

“我不知道。”

“好吧,毕永·哈尔戴什么都不想说,所以我同事打电话给奥特勒的哥哥,可惜也问不出什么。我同事提出某个假设的时候,他变得特别沉默;他假设奥特勒拥有的家族财产可能并不如许多人想象的多。”

“为什么你会这样想?”

“付不出七十五万克朗赌债的人不一定是穷人,但绝对不是在两亿家财中分到一大笔、可以自由支配的人。”

“你从哪里──”

“我同事打给布伦内松市的商业登记处,拿到墨内斯家具公司的数字。纪录上的资本额当然比较少,不过他发现中小企业股票行情表有这家公司的名字,所以他打电话给一个经纪人,让他算出股票的价值。母公司墨内斯控股公司有四个股东──三个儿子一个女儿,四个人都是墨内斯家具的董事,而且股权从老墨内斯手上转移到控股公司以后,就再也没有任何申报卖股的纪录。所以除非你丈夫把他在控股公司的股份卖给兄弟姊妹,他应该至少有……”哈利瞄了一眼笔记本,上面一字一句写着他在电话中听到的内容,“五千万克朗。”

“他们很仔细嘛。”

“我刚刚说的话我自己懂的不到一半,我只知道意思是有人抓着你丈夫的钱,我想知道为什么。”

希丽达从杯口看着他,“你真的想知道?”

“为什么不想?”

“我不确定派你来的人是不是想象过,得挖得这么深去了解大使的……私生活。”

“我已经知道太多了,墨内斯太太。”

“你知道……?”

“知道。”

“到底……”

她停下来喝完她的湄公米酒。服务生走过来斟酒,但她挥手让他走。

“如果你也知道周周进本地布道会的教堂,还有加入基督教民主党,是墨内斯家族历史悠久的传统,剩下的你大概都懂了。”

“大概吧,可是你能告诉我的话,我会很感谢。”

她打起颤来,好像到现在才尝到米酒的辣味。

“是奥特勒他父亲决定的。传出他成为党主席人选的风声时,奥特勒把真相跟他父亲说了。一星期以后他父亲改了遗嘱,上面说奥特勒分到的家族财产会在他的名下,但是处分权转移给如娜,处分权会在如娜满二十三岁的时候生效。”

“在那之前谁有权动用?”

“没有人,就是说钱都留在家族企业里。”

“现在你丈夫去世了,会怎么样?”

“现在,”希丽达说着,伸出一只手指绕着杯缘,“现在如娜会继承所有的钱,处分权转移到有亲权的人身上,一直到她满二十三岁为止。”

“所以,如果我的理解没错,意思就是现在钱已经转让出来了,随你支配。”

“看起来是,没错,到如娜二十三岁之前。”

“处分权到底可以带来什么?”

希丽达耸耸肩,“我真的还没多想,我几天前才刚知道,哈尔戴告诉我的。”

“所以这一项把处分权转移给你的条款,你本来不知道?”

“可能有人提过吧,我签过一些文件,可是实在复杂得要命,你不觉得吗?反正我从来没注意过。”

“没有吗?”哈利漫不经心地说,“你不是说过土生土长的桑莫拉人……”

她露出惨淡的笑容,“我一直都不是个模范桑莫拉人。”

哈利仔细看着她,她是不是在假装比实际情况醉得更厉害?他搔搔脖子。

“你跟颜斯·卜瑞克认识多久了?”

“我们睡在一起多久了,你要问的是这个吧?”

“呃,这个也是。”

“那就把时间顺序排一排吧,我看看……”希丽达皱起眉头,斜眼看着天花板。她想用手托着下巴,可是手滑掉了,于是哈利知道自己错了,她是真的醉得一塌糊涂。

“我们相识是在到曼谷以后两天,奥特勒的到任派对上。派对八点开始,所有挪威侨民都受邀参加,地点是大使官邸前面的庭园。他在车库上我,应该是开场两三个小时之后吧,我想。我说他上我,是因为我到那个时候大概已经醉得太厉害,他没有我的配合或是同意根本也没差。不过下一次他就有了,还是再下一次?我忘了。反正,几个回合之后,我们彼此就熟起来了。你问的是这个吗?对,从那个时候开始我们继续熟悉彼此,我们现在对彼此熟得很。这样够了吗,警察先生?”

哈利被她惹恼了,也许是她故作无所谓、刻意自鄙的方式,总之,她没给他任何理由继续以礼相待。

“你说你丈夫死亡那天,你人在家里。从傍晚五点到你听到死讯的这段时间,你确切的位置在哪里?”

她发出刺耳的笑声,像是乌鸦在宁静的森林里尖叫。哈利知道他们开始引人注目了,她有一度差点从椅子上掉下去,幸好又坐稳了。

“不要一副忧心忡忡的样子嘛,警察先生,我有不在场证明哦,是不是这样说?对,没错,非常好的不在场证明,我可以告诉你。我想我女儿会愿意作证,证明那天晚上我不太有办法动弹,我记得晚餐后打开一瓶琴酒,我猜我睡着了吧,醒过来,又喝,又睡着,又醒过来,等等。你懂的,我确定。”

哈利懂。

“还有什么想问吗,霍勒?”

她把他姓氏两个字的元音都拉长了念,不是太长,但已经足够激怒哈利。

“就问问你是不是杀了你丈夫,墨内斯太太。”

她以迅雷不及掩耳的灵活动作抓起酒杯,他还来不及制止,就感觉到杯子掠过耳朵,砸到身后的墙壁。她扮了个鬼脸。

“像这样你可能不会相信,可是我当年真的是厄什塔十四到十六岁女子组得分王。”她的语气平静稳定,彷佛已经把刚才的事抛在脑后。哈利看着那些转向他们的惊慌脸孔。

“十六岁,真是久远得可怕,我那时候是最漂亮的……嗯,我大概已经跟你讲过,而且我还有曲线,不像现在。我跟一个女生朋友会故意不小心走进裁判的更衣室,身上只围着小浴巾,说我们从淋浴间出来以后走错门了。可是我想这样对裁判没多少影响,他们大概觉得奇怪,我们为什么在比赛之前洗澡呢。”

她突然站起来大喊:“厄什塔小子嘿,厄什塔小子嘿,厄什塔小子嘿,嘿,嘿!”她一屁股跌回椅子上,餐厅早就一片安静无声。

“那是我们的队呼,我们喊厄什塔小子,因为改成阴性词尾的话音节搭不起来,对吧,节奏感都没了啊。哎,谁知道呢,说不定我们只是爱现。”

哈利拉着她的手臂,扶她下楼梯。他把她的住址和一张五元美钞给了出租车司机,要他确确实实把她送到家。司机大概听不太懂哈利说的话,但是看起来明白他的意思。

最后他去了二巷的酒吧,靠近是隆路那一带。吧台几乎空无一人,舞台上有两个Go Go Bar女孩还没人买出场,显然也没什么指望,她们现在随着《泪眼苏珊娜》(When Susannah Cries)的旋律尽责地摇腿晃乳,但看起来简直像在洗碗。哈利不确定自己觉得哪一种比较悲哀。

有人在他面前放下一杯他没点过的啤酒。他一滴也没沾,付了酒钱,就到男厕旁边用投币电话打回警局。他没看见女厕的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