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月十四日,星期二
白色结冰的枝桠往皇家庭园上方黯淡的冬日天空伸展指头,达格芬·图鲁斯站在窗边,看着一个男人发着抖,缩着头,沿着哈康七世街跑过去。电话响了,图鲁斯看看时钟,是午餐时间。他看着那个男人,一直到他消失在地铁站,才拿起话筒,报上名字。线路先是毕毕剥剥地,然后声音才传过来。
“我再给你一次机会,图鲁斯,如果你不把握,我保证你还没念完‘挪威警方被外交部处长刻意误导’或是‘挪威大使死于同性恋情杀案’,部里就发广告替你的位子找人了。这两句当报纸标题都还过得去吧,你觉得呢?”
图鲁斯坐下来。“你在哪里,霍勒?”他这样问,是因为没别的话好说。
“我刚刚跟我在犯罪特警队的老大聊了很久,我用了十五种方法问他奥特勒·墨内斯到底在曼谷做什么,从我目前问出来的,看得出他比爱放炮的瑞夫·斯特恩更不像个大使。我还没办法切开脓疮,但是我确定一定有一个脓疮在。我猜他有保密誓约,所以叫我找你。我的问题跟上次相同,有什么是你知道但我不知道的?对了,让你参考一下,我现在坐在这里,旁边有一部传真机,还有《世界之路报》、《晚邮报》、《每日新闻报》的传真号码。”
图鲁斯的声音把冬天的寒气一路送到曼谷,“酗酒警员给的未经证实的消息,他们是不会刊登的,霍勒。”
“如果是酗酒明星警员,就会。”
图鲁斯没答话。
“对了,我想大使家乡的《桑莫拉邮报》也会报导这个案子。”
“你立过保密誓约,”图鲁斯的语气缓和下来,“你会被调查起诉。”
霍勒笑了,“进退两难,是吧?知道了我知道的事又不追查下去,就是渎职,渎职也是可以论罪的,你知道吧。不知道为什么,我就是觉得如果泄密,我的损失会比你少。”
“你怎么保证──”图鲁斯开口,但是被线路的毕毕剥剥声打断。“喂?”
“我在。”
“你怎么保证,我告诉你的不会传出去?”
“我不能保证。”线路有回音,听起来彷佛他重复回答了三次。
一阵沉默。
“相信我。”哈利说。
图鲁斯哼了一声,“凭什么?”
“凭你没有别的选择。”
处长看了时钟,知道午餐要迟了,员工餐厅的烤牛肉裸麦三明治大概已经没了。但是没什么要紧,他已经没胃口了。
“这个一定不能传出去,”他说,“我是认真的。”
“我的目的不是传出去。”
“好,霍勒,跟基督教民主党有关的丑闻,你听过多少?”
“不多。”
“没错。多年以来基督教民主党一直是没人理的安逸小党,媒体会挖掘社会党权力菁英和进步党怪咖的底细,基督教民主党的议员却可以过自己的日子,不太被媒体放大检视。新政府上台以后,好日子就不可能再有了,组内阁的时候,他们很快就明白,奥特勒·墨内斯虽然能力没得怀疑,在国会也有长久资历,但是不可能成为首相人选;要是有人去打探他的私生活,对这个以个人价值观为议题的基督教政党,会带来无法承受的风险,党总不能反对任命同性恋牧师,自己却推举同性恋首相,我相信这一点连墨内斯自己也明白。可是新政府名单出炉以后,媒体有一些反应,为什么奥特勒·墨内斯不在其中?先前他辞选党主席、让位给首相先生的时候,大部分的评论者都把他看成第二号人物,至少也是第三、第四,所以现在疑问四起,他辞选党主席时流传的同性恋流言又传了起来。我们当然知道有很多议员是同性恋,所以可能有人会问:有什么好大惊小怪的?哪,这事有个有趣的地方,他除了是基督教民主党员之外,还是首相的好朋友,他们是同学,甚至是睡同一间宿舍的室友。这件事媒体迟早会挖出来,虽然墨内斯不在内阁,事情还是对首相个人渐渐造成压力,每个人都知道打从一开始,首相和墨内斯就一直是彼此在政坛最重要的支持者,说他这么多年都不知道墨内斯的性倾向,谁会相信?还有那些选民,他们是因为党对民事伴侣法这些堕落的现象采取明确立场,才支持首相,首相自己呢?用圣经的话说,是养蛇为患,这对建立信赖感有什么帮助?目前为止首相个人的声望一直是少数党政府能持续下去的重要保证之一,他们最不需要的就是丑闻,所以他们显然得尽快把墨内斯弄出国。他们决定驻外大使是最适合的职务,因为这样你就不能指控首相把忠贞的老同志打入冷宫。他们就是在这个时间点找上我,我们动作很快,当时还没有正式任命驻曼谷大使,而且这个职务可以把他送到够远的地方,让媒体放他一马。”
“耶稣基督。”过了一会哈利说。
“就是啊。”图鲁斯说。
“你知道他老婆有情夫吗?”
图鲁斯低声轻笑,“不知道,可是如果要我打赌她没有,你可得给我很高的赔率才行。”
“为什么?”
“第一,因为我假定同性恋丈夫对那种事会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第二,部里的文化似乎容易鼓励婚外情,确实,有些婚外情会修得正果,走在外交部的走廊上,你很难不碰到前任配偶,或是新旧情人。外交部是出了名的近亲繁殖温床,我们比他妈的挪威广播公司还要糟糕。”
图鲁斯继续窃笑。
“那个情夫不是部里的人。”哈利说,“有个挪威人算是这里的地头蛇,大牌外汇经纪商,名叫颜斯·卜瑞克。我一开始以为他跟大使女儿有关系,结果是跟希丽达·墨内斯。几乎是大使一家人一搬到泰国他们就认识了,照那个女儿所说,他们的关系不是偶尔打打炮而已,其实是来真的,而且她认为他们迟早会同居。”
“这我第一次听到。”
“至少给了那个老婆可能的动机。还有情夫。”
“因为墨内斯是阻碍?”
“不是,正好相反。照大使女儿说的,是希丽达·墨内斯不放她丈夫自由。他缩小他的政治野心之后,我猜婚姻带来的伪装效果也没那么重要了。希丽达一定是用女儿的探视权威胁他。通常不都这样搞吗?不,动机可能还要更加低劣,毕竟厄什塔有一半是墨内斯家族的。”
“没错。”
“我请犯罪特警队去查了,看看有没有遗嘱,还有奥特勒有什么家族股份之类的资产可以分。”
“好吧,这就不归我管了,霍勒,可是你现在不是把事情弄得有点复杂吗?也可以很单纯就是哪个疯子敲了大使的门、把他捅死。”
“或许吧。如果那个疯子是挪威人,原则上要不要紧?”
“什么意思?”
“真的疯子不会捅了人以后毁掉犯罪现场所有有用的证据,他们会留下一连串谜题,让我们可以玩警察抓坏人的游戏。这个案子呢,我们有一把装饰刀,就这样。相信我,这是精心策画的谋杀,下手的人不打算玩游戏,只想办完事、让案子因为缺乏证据不了了之。但谁知道呢,也许你得疯到那种程度才犯得下这种谋杀案,而目前为止我遇过跟本案相关的疯子,都是挪威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