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月十四日,星期二
律师花四个小时就让吴获释离开。
“凌博士,替索仁森做事的,”丽姿在晨会中边说边叹气,“阿诺只来得及问吴谋杀案那天人在哪里,就没戏唱了。”
“人肉测谎机问出什么答案了?”哈利问。
“什么都没有,”阿诺说,“他什么都不想告诉我们。”
“什么都没有?靠,我还以为你们泰国人用水刑、电击很在行。所以现在有一个想要我死的神经病巨人在外面到处乱跑。”
“拜托谁给我一点好消息好吗?”丽姿说。
有份报纸发出劈啪劈啪的声音。
“我又打了一次电话到玛拉蒂姿旅馆,第一个跟我讲电话的人说有个发郎会跟一个大使馆的女人去那里。这个人说那女的是白人,而且他觉得他们对话用的语言可能是德语或荷兰语。”
“挪威语。”哈利说。
“我想要问出那两个人的样貌,可是问出来的不是很明确。”
丽姿叹口气,“舜通,带一些照片过去,看看他们能不能指认出大使跟他太太。”
哈利鼻头一皱,“夫妻俩在离家几公里的地方搞一个一天要两百美金的爱巢?不会有点荒谬吗?”
“照今天跟我讲电话那个男人说的,他们周末才会去,”朗山说,“我问到了几个日期。”
“我用昨天赢的钱打赌,不是他老婆。”哈利说。
“或许不是吧,”丽姿说,“反正这条线索大概不会有什么结果。”
她叫小组其他人把这一天用在其他被挪威大使谋杀案排挤搁置的案件,把那些荒废的文书工作做一做,就这样结束会议。
“所以我们回到起点了?”哈利在其他人离开以后问。
“我们一直都在起点,”丽姿说,“也许你会得到你们挪威人要的结果。”
“我们要的结果?”
“我今天早上跟警察局长讲过话,他昨天跟挪威的一个图鲁斯先生谈过,图鲁斯先生想知道这件事还要弄多久;挪威当局要求,如果我们没有什么具体的进展,这周以内要说清楚。局长跟他说这是泰国管辖的案件侦查,我们才不会随便把谋杀案冷冻起来,可是后来他接到一通司法部打来的电话。幸好我们及早观光完毕了,哈利,看起来你星期五就要回家啰。除非,像他们说的,有什么具体的事证出现。”
“哈利!”
彤亚·魏格到柜台相迎,她的脸颊发红,一朵微笑极为红润,让他怀疑她是不是出来之前先涂了唇膏。
“我们一定要喝点茶。”她说,“阿藕!”
刚才他到的时候,阿藕小姐直盯着他看,怕得说不出话来,虽然他赶紧说这次来访与她无关,他还是注意到她的眼睛就像水坑旁边的羚羊似的,一边喝水一边紧盯着狮子看。她转过去背对他们,不欲打扰的样子。
“那女孩子长得不错。”彤亚说着,锐利地瞥了哈利一眼。
“可爱,”他说,“年轻。”
彤亚看起来满意他的回答,带他进了她的办公室。
“昨晚我打过电话给你,”她说,“可是你显然不在家。”
哈利看得出来她想要他问打电话的原因,但是他忍住了。阿藕小姐端着茶进来,他一直等到她出去才开口。
“我需要一些信息。”他说。
“是?”
“既然你是大使不在时的代办,我想你会记录他不在的时间。”
“当然。”
他念了四个日期,她查对她的日历,大使去了清迈三次,越南一次。哈利慢慢写笔记,准备接着追问。
“除了太太之外,大使在曼谷还认识其他挪威女人吗?”
“没有……”彤亚说,“就我所知没有。呃,我是说除了我以外。”
哈利等到她放下茶杯才问:“如果我说我认为你跟大使交往,你会怎么说?”
彤亚的下巴掉了下来。她是挪威牙齿保健之光。
“啊呀,天老爷!”她说,话里一丝讽刺意味都没有,哈利只能推测“天老爷”还存在某些女人的词汇库里。他清清喉咙。
“我认为你和大使在我们刚才提到的那些日期去了玛拉蒂姿旅馆,如果是真的,我想请你说明你们两个的关系,还有告诉我他死的那天你人在哪里。”
像彤亚皮肤这么白的人,还能变得更白,实在让人意外。
“我应该找律师吗?”她终于说。
“除非你有什么事要隐瞒。”
他看见一颗泪珠出现在她的眼角。
“我没什么好隐瞒的。”她说。
“这样的话,你应该跟我说一说。”
她小心翼翼按了按眼睛,免得睫毛膏晕开。
“有时候我很想杀了他,警察先生。”
哈利注意到称呼变了,耐心地等着。
“太想了,甚至听到他死了的消息,我几乎高兴起来。”
他听得出她开始藏不住话了,这时候很重要的是不要说什么蠢话、做什么蠢事,免得把对方的话又塞了回去。招供通常有一必有二。
“因为他不想离开他老婆?”
“不是!”她摇摇头,“你不懂,因为他毁了我的一切!一切我……”
第一声啜泣太过悲痛,哈利知道他挖到宝了。然后她镇定下来,擦干双眼。
“这是政治酬庸,他做这个工作连一点资格都谈不上。他们十万火急地送他来这里,好像等不及要把他赶出挪威一样。本来他们已经暗示我会是这个位子的人选,结果我却得把大使办公室的钥匙交给一个不知道代办跟属官有什么差别的人。还有,我们什么关系都没有,那种想法对我来说是荒谬透顶,你看不出来吗?”
“后来呢?”
“他们叫我去……去认尸的时候,我突然忘了整件任命大使的事,忘了我的机会失而复得。我反而想着他生前是个多么善良、聪明的人,他真的是!”
她说得好像哈利出言反对了一样。
“虽然在我看来,他做大使就没那么好,但是有些事情比工作和前途更重要。或许我根本不该申请这个位子,再看看吧,很多事情要想。对,不对,我现在不会把话说死。”
她吸了几下鼻子,看起来已经恢复平静。“代办获派为同一处大使馆的大使,这种事情很罕见,你知道,就我所知,从来没发生过。”
她拿出镜子检查妆容,然后开口,显然是对自己说:“但是凡事都有第一次吧。”
哈利一上回警局的出租车,就决定把彤亚·魏格从他的嫌犯名单上删掉,一部分原因是她让他信服,一部分是她可以证明大使去玛拉蒂姿旅馆那几天,自己身在别处。彤亚也证实居留曼谷的挪威女性人选不是很多。
因此,他突然间必须往不可想象的方向去想,感觉好像一记重拳击中心窝。因为这其实没那么不可想象。
走进硬石餐厅玻璃门的女孩,跟他在后院、在丧礼见过的那个不一样;丧礼那一个肢体语言冷淡内向,脸部表情挑衅易怒。他面前摆着可乐空瓶和报纸,如娜穿着一袭有花朵图案的蓝色短袖洋装,认出他的时候笑逐颜开。她好像老手魔术师一样,义肢一点也不显眼。
“你早到了。”她满心欢喜地说。
“这种交通状况,很难刚好准时,”他说,“我不想迟到。”
她拉把椅子坐下来,点了冰红茶。
“昨天,你母亲──”
“已经睡了。”她简略地说。太简略了,哈利不得不猜想是警告的意思,但是他没时间继续兜圈子了。
“你的意思是喝醉了?”
她抬头看他,快乐的笑容已经消失。
“你说要聊的事就是我妈吗?”
“这是其中一件。你父母的关系如何?”
“你为什么不问她?”
“因为我觉得你比较不擅长说谎。”他坦白说。
“哦是吗?这样的话,他们之间就像房子失火。”她那副挑衅的表情又回来了。
“那么糟啊?”
她扭扭身体,局促不安。
“抱歉,如娜,这是我的工作。”
她耸耸肩,“我跟我妈不太处得来,可是爸爸跟我是很好的朋友,我觉得她吃醋。”
“吃谁的醋?”
“我们两个的吧。或是他的。我不知道。”
“为什么是他的?”
“他看起来不像需要我妈的样子。我妈在他眼里简直是空气……”
哈利不敢相信自己准备要问的问题,不过这些年下来,他已经看过这么多骇人的事。他停了一会。“你父亲会不会偶尔带你去旅馆,如娜?譬如玛拉蒂姿旅馆。”
他看见她脸上的惊愕。
“什么意思?他为什么会带我去?”
他往下看着桌上的报纸,又强迫自己往上看。
“什么啦?”她突然激动起来,一边猛力搅着茶杯里的汤匙,茶水都溅了出来。“你说的话怪得可以,你到底想干嘛?”
“呃,如娜,我知道这很难接受,但是我认为你父亲做了他会后悔的事。”
“爸爸?爸爸一直在后悔啊,他后悔,然后担起责难,然后抱怨……可是那个巫婆就是不放他好过,她一直在逼他,你不这样你不那样还把我拖来这里,诸如此类。她以为我没听到,我就是听到了,每一个字,说她不是生下来要跟太监在一起的,说她是血气旺盛的女人。我跟爸爸说他应该离开,可是他为了我撑着不走。他没这样说,但我知道是为了我。”
“我要说的是,”他说着,低下头来看着她的眼睛,“你父亲的性欲跟别人不一样。”
“你是因为这样才这么紧张兮兮的?你以为我不知道我爸爸是同性恋?”
哈利忍住没让下巴掉下来,“你说的同性恋,精确地说是什么意思?”他问。
“娘炮,玻璃,兔子,死零号,捅屁眼的。我是那个巫婆少数几次成功睡到爸爸的结果。他觉得她很恶心。”
“他这样说过吗?”
“他为人太忠厚了,才不会说这种话,可是我知道,我是他最好的朋友;这个他就说过。有时候我好像是他唯一的朋友,他有一次跟我说,‘你和马是我唯一喜欢的生物。’我和马,还不错啦,哦?我想他以前有一个情人,男的,他当学生的时候,认识我妈之前。可是那个男的甩了他,不想承认他们的恋情。很公平啦,爸爸也不想。那是很久以前的事了,那时候的社会跟现在不一样。”
她说话的时候带着青少年那种不可动摇的自信。哈利拿起可乐到嘴边慢慢地喝,他得争取时间,情节没有往他预料的方向发展。
“你知道是谁去玛拉蒂姿旅馆吗?”她问,“我妈跟她的情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