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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月十三日,星期一

太阳已经变成带橘色条纹的浓酒红,挂在曼谷灰色的天际线,好像没说一声就出现在天上的新行星。

“这里是拉查当能拳击场。”丽姿说。载着哈利、阿诺、舜通的丰田汽车在灰砖建筑旁边停下来,两个猥琐样的黄牛露出喜色,但丽姿挥手把他们赶走。“看起来不怎么样,不过这可是曼谷版的‘梦幻剧场’。在这里,只要手脚够快,每个人都有机会变成上帝。嗨,瑞奇!”

警卫之一走到车子旁边,丽姿换上哈利不敢恭维的娇媚神态,一串轻快活泼的笑语之后,她转头对大家微笑。

“我们赶快去把吴抓起来吧。我刚刚帮观光客和我自己弄到了最前排的座位,今天晚上伊旺打第七场,应该会很有意思。”

餐厅就是基本的那种,塑料、苍蝇,还有唯一一架电扇,把厨房的食物味道吹到餐厅各个角落。泰国王室成员的肖像挂在柜台上方。

只有几张桌子有人坐,而且没有吴的踪影。阿诺和舜通坐在门边的桌子,丽姿和哈利坐在靠里面的桌子。哈利点了春卷,安全起见,还点了一瓶消毒用的可乐。

“瑞奇是我以前打泰拳的教练,”丽姿解释,“我的体重几乎是那些对手男生的两倍,还比他们高了三个头,可是每一次都被对手痛宰。他们还在喝奶时就在这里吸收拳击的养分了。可是他们不喜欢打女人,他们说的,我倒是感觉不出来。”

“国王那些东西是怎么回事?”哈利边指边说,“我到处看到他的照片。”

“这个嘛,国家需要英雄。王室原本不是特别受民众爱戴,一直到二次大战,国王想方设法先是跟日本结盟,等到日本处于守势,又投向美国阵营。他救了这个国家,免去一场杀戮。”

哈利向肖像举杯,“这位老兄听起来挺酷。”

“你要了解,在泰国有两件事开不得玩笑──”

“王室和佛陀。对,谢谢,我听说了。”

门打开来。

“哟,哈啰,”丽姿说,“通常本人会长得比较小只呢。”

哈利没回头。他们的计划是等到吴点的菜上桌,手里有筷子,掏武器的动作会慢一点。

“他坐下来了,”丽姿说,“哇,光凭那个长相就应该把他关起来。不过我们能拖住他问上几个问题的话,就算走运了。”

“什么意思?那家伙把警察从二楼窗户扔出去唉。”

“我知道,可是我不会让你有太高的期待。吴‘大厨’可不是随便什么人,他替那些家族工作,他们有的是厉害的律师。我们算算他至少已经处理掉一打的人,弄成残废的有十倍之多,但是至今一条前科都没有。”

“大厨?”哈利开始对付热腾腾刚送上桌的春卷。

“他两、三年前就有的绰号。我们有个案子的被害者是死在他手上,案子分派给我,他们开始解剖的时候我也在场。尸体摆在解剖台上已经好几天,里面都是气,胀得像一颗黑蓝色的足球。气体有毒,所以病理医师把我们赶出去,自己先戴了防毒面具,才切开那颗胃。我从门上的窗口看进去,他剖开尸体的时候,皮在那里啪哒啪哒地晃,气体涌出来,淡淡的绿色你都看得见。”

哈利把春卷放回盘子里,一脸痛苦表情,但是丽姿没注意。

“吓人的是他里面可生意盎然了,病理医师吓得退到墙边,因为那些黑色的生物从胃里爬出来,爬到地板上,窜进角落、缝隙里。”她用食指在额头上比了两只角,“恶魔甲虫。”

“甲虫?”哈利做了个鬼脸,“甲虫不会跑进尸体里吧。”

“我们发现那个死人的时候,他嘴里咬着一个塑料管。”

“他……”

“烧烤甲虫在中国城可是珍馐,吴给那个可怜鬼灌了一些。”

“跳过烧烤的步骤?”哈利把盘子推开。

“真是神奇的生物啊,昆虫,”丽姿说,“我是说,甲虫怎么能在胃里活下来?里面不都是毒气什么的?”

“我宁愿不思考这个问题。”

“太辛辣吗?”

哈利花了一秒才想通她说的是食物,他已经把盘子推到桌子边缘。

“你会习惯的,哈利,一步一步来就行了,你应该带几份食谱回家,在厨房里让你女朋友佩服一下。”

哈利清了清喉咙。

“或是令堂。”丽姿说。

哈利摇头,“抱歉,也没有。”

“该道歉的是我。”她说。然后对话不了了之。吴点的食物正要送上桌。

她从腰间的枪套拿出黑色的配枪,拉开保险。

“史密斯威森六五○,”哈利说,“耐操好用。”

“待在我后面。”丽姿边说边站起来。

吴抬头看着督察的枪口,眼睛眨也没眨一下。他用左手拿筷子,右手收在大腿上。丽姿用泰语吼了什么话,但他彷佛没听见。他头也不转,眼睛瞄了瞄四下,发现阿诺和舜通,然后目光停留在哈利身上,唇边闪过一抹微微的笑。

丽姿又喊了一次,哈利感觉颈子上的皮肤在刺痛。枪的击锤翘起来,吴的右手出现在桌面上,是空的。哈利听见丽姿咬着牙呼出一口气。阿诺和舜通给吴上手铐的时候,吴的视线还停在哈利身上。他们把他带出去,看起来好像小型马戏团游行,阵容有彪形大汉一个、侏儒两个。

丽姿把枪收回枪套,“我看他不喜欢你。”她一边说,一边指着朝天插在饭碗里的筷子。

“真的?”

“这是泰国传统咒人死的意思。”

“那还轮不到他,排队等吧。”哈利想起自己需要商借一把枪。

“天亮前看看能不能有点进展。”

进场途中,群众狂喜尖叫声迎面而来,还有三个乐师铿铿锵锵、咿咿呀呀地,像嗑了药的校园乐团。

两个拳击手刚刚上了擂台,头和双臂都系上彩色绳圈。

“蓝色短裤是我们的伊旺。”丽姿说。她在拳击场外面已经把哈利口袋里的钞票全劫走,给了组头。

他们找到前排的座位,就在裁判后面,丽姿满意地咂咂嘴。她跟邻座的人聊了几句。

“如我所料,”她说,“我们没错过什么。如果你想看真正精彩的比赛,就要星期二来,或是星期四去伦披尼拳击场,不然都是一堆……呃,你也知道。”

“布庸赛。”

“什么?”

“布庸赛,我们在挪威都这样说,就是两个烂溜冰选手对战的时候。”

“布庸?”

“热汤。你就是趁这时候出去买热汤。”

丽姿笑出声的时候,眼睛变成亮闪闪的两条细缝。哈利已经发现自己喜欢看到、听到她笑。

两名拳击手已经拿掉头圈,绕行擂台,也行过某种仪式,就是把头靠在擂台柱上,然后跪着做几个简单的舞步。

“这叫做阮姆畏(ranmuay),”丽姿说,“拜师拳舞,礼拜他自己的古鲁(kru),就是精神导师和泰拳守护神。”

音乐停了,伊旺走到他的角落,和教练靠在一起,手掌相贴。

“他们在祈祷。”丽姿说。

“他需要吗?”哈利担心地问。他原先放在口袋里的钞票可是一大迭。

“如果他对得起自己的名字,就不需要。”

“伊旺?”

“拳手都可以自己挑名字。伊旺用的是荷兰人伊旺·希波力特(Ivan Hippolyte)的名字,一九九五年伊旺·希波力特在伦披尼拳击场赢了一场比赛。”

“才一场?”

“他是有史以来唯一一个在伦披尼获胜的外国人。”

哈利转头确认她是不是眨了眼,但这时候铜锣一响,拳赛开始。

拳手互相靠近,小心翼翼地保持安全距离,同时彼此绕着圈圈。一拳挥出,对方轻松挡掉,而且踢出一脚反制,不过落空了。伴奏加大了音量,群众的加油声也是。

“他们只是先暖暖身。”丽姿大声说。

然后他们开始全力攻击对方,速度如闪电的一阵拳脚相向,动作实在太快,哈利没看到什么,丽姿却唉声叹气。伊旺已经在流鼻血。

“他吃了一记肘击。”她说。

“手肘?裁判没看到吗?”

丽姿露出微笑,“用手肘不违规,甚至是反过来,用手脚打中对方可以得分,但让你击倒对手的通常是手肘和膝盖。”

“就是说他们的脚法不像空手道那么强。”

“这话我可不敢说,哈利,几年前香港派了五个最厉害的功夫高手来曼谷较量,看哪一门武术比较强。暖场和仪式花了一个多小时,可是五个回合对战只花六分半钟。去医院的救护车有五辆,猜猜是谁在车上?”

“嗯,今天晚上没这个危险,”哈利故意打了个夸张的呵欠,“这个实在──我靠!”

伊旺已经抓住对手的脖子,瞬间压下他的头同时右膝一顶,对手就往后倒了,不过他还是用手臂缠住围绳,人就正好挂在丽姿和哈利面前。对手血如泉涌,洒到擂台地板上,好像破水管在漏水一样。哈利听到身后的观众大声抗议,才发现自己已经站起来了。丽姿把他拉下来。

“哇!”她大叫,“你有没有看到伊旺手脚多快?我就说他很有意思吧。”

刚才穿红裤子的拳手把脸转向侧边,所以哈利看见他的侧脸,看见他眼周的皮肤随着内出血肿了起来,好像看着充气床在灌气一样。

看着伊旺逼近无助的对手,哈利有种古怪、恶心的既视感。对手已经不知道自己身在拳击擂台,伊旺不急,慢条斯理地研究观察他,有点像老饕在考虑先撕鸡翅还是鸡腿。哈利看见两个拳手之间的背景处站着裁判,正歪着头、垂手看着他们。哈利看得出来他不打算介入,同时感觉到自己的心脏抵着肋骨一跳一跳。三人乐队现在听起来不像挪威独立日游行了,已经在狂喜中失控地敲打吹奏。

停,哈利心里想,但这一刻他却听到自己的声音说:“揍他!”

伊旺揍了他。

哈利没跟着倒数。他没看见裁判把伊旺的手举到空中,也没看见胜利者对擂台四个角落双手合十行礼,他只盯着脚前那块有裂缝的湿水泥地,那里有一只小昆虫正在挣扎着要逃离一滴血;它被一连串的事件和巧合困住,膝盖以下都泡在血里。他回到了另一个国家,另一个时间,直到有只手往他的肩胛之间拍下去,才清醒过来。

“我们赢了!”丽姿对着他的耳朵大叫。

他们正排队等着跟组头拿钱,这时候哈利听见一个熟悉的声音在讲挪威语。

“直觉告诉我,我们的警察先生是靠头脑下的注,不是盲目相信运气。如果是这样的话,恭喜你了。”

“这个嘛,”哈利转身说,“柯兰利督察自称专家,看来可能离事实不远。”

他为颜斯·卜瑞克介绍督察。

“那你也下注了吗?”丽姿问。

“我朋友偷偷跟我说伊旺的对手有点感冒,还真奇怪啊,那也能造成这么大的影响,哦,柯兰利小姐?”颜斯露出愉快的笑容,然后转向哈利,“不知道你能不能帮我一把,霍勒,我带了墨内斯的女儿来,应该要送她回家,可是我一个美国大客户刚刚来过电话,我得回办公室才行。现在天下大乱,美元飞涨,他有两大车的泰铢得脱手。”

哈利看着颜斯点头的方向。靠着墙站在那里、穿着长袖阿迪达斯T恤、一半身影被匆匆离开拳击场的群众挡住的,正是如娜·墨内斯。她双手抱胸,看着别处。

“我看到你的时候想起来,希丽达·墨内斯说过你住在靠河那边的大使馆公寓,如果你们一起搭出租车,不用绕太远的路。我答应她母亲……”

颜斯摆摆手,意思是人母的这种忧虑当然太过头,不过可以的话,最好还是守信。

哈利看看手表。

“他当然可以帮啦,”丽姿说,“可怜的小女生,想必现在她妈妈已经开始紧张了。”

“当然。”哈利硬挤出笑容。

“太好了,”颜斯说,“喔。还有一件事,可以再麻烦你帮我领彩金吗?应该可以抵过出租车钱,如果有剩,我想警方应该有遗族的基金什么的。”

他给丽姿一张收据后就走了。她看见金额以后,眼睛瞪得老大。

“问题是,有那么多遗族吗?”她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