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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月十一日,星期六

哈利回到警局的时候,丽姿·柯兰利督察外出不在,但是哈利客气地请阿诺联络电信公司,查询命案当天大使的手机通联纪录,阿诺竟然对他举起大拇指,说“知道了”。

哈利终于找到督察的时候,已经将近五点。既然时间已晚,她提议坐船游运河,“可以一次把该看的景点都看了。”

在游河码头,他们问到六百铢一趟的长尾船,但是船夫被丽姿用泰语痛骂一顿之后,价钱立刻降成三百。

他们沿昭披耶河而下,转进一条比较窄的运河。一间间彷佛随时要解体的木棚屋紧抓着河里的柱子,食物、污水、汽油,三种味道一阵阵飘过。哈利感觉好像正在穿过居民的客厅,只有一排排绿色盆栽避免视线直入人家,但是他们好像都不怎么在意,反而挥手微笑。

三个穿短裤的男孩坐在一座码头浮台上,他们刚从黄水里出来,全身湿淋淋,对着他们大喊。丽姿对他们挥了挥温柔的拳头,船夫笑了出来。

“他们喊什么?”哈利问。

她指指自己的头,“眉其(máechii),意思是妈妈、法师、尼姑。尼姑要剃头,我如果穿白袍,可能他们会对我尊敬一点。”她说。

“是吗?看起来你已经很受敬重了,你手下的人──”

“那是因为我尊敬他们,”她打断他,“还有因为我工作做得好。”她清清喉咙,往栏杆外吐痰,“不过你可能觉得惊讶,因为我是女的?”

“我没这样说。”

“外国人知道这个国家的女人也可以出头,通常很惊讶。这里没有表面上那么大男人,其实我遇到的问题大多出在外国人身分。”

微风在湿气浓重的空气中吹出一丝凉意,树丛传来蚱蜢歌声唧唧,两人凝视着和昨天傍晚相同的血红太阳。

“你为什么搬来这里?”

哈利感觉自己可能越过了一条看不见的红线,但是他假装不知道。

“我妈是泰国人,”她顿了一下才说,“我爸在越战期间派驻西贡,一九六七年来曼谷认识了她。”她笑出来,然后拿了一个靠垫放到背后。“我妈发誓他们在一起的第一晚她就怀孕了。”

“怀了你?”

她点头。“败降以后,他把我们带到美国,到罗德岱堡,他在那里做中校。我们回到这里以后,我妈妈才发现他们认识当时,他已经结婚了,他是知道我妈怀孕以后,写了信回去安排离婚。”她摇摇头。“他想的话大可以自己跑掉,把我们留在曼谷。也许他心底确实想,谁知道呢。”

“你没问他?”

“这种问题你不一定会想得到诚实的答案吧。反正他绝对不会给我真正的答案,他以前就是那样的人。”

“以前?”

“对,他死了。”她转过来对着他。“你会觉得困扰吗?我讲我的家人?”

哈利紧咬住香烟滤嘴。“一点也不会。”

“逃跑从来不是我父亲会认真考虑的选项,他对责任感有种执着。我十一岁的时候,罗德岱堡的邻居让我抱一只小猫回家养,大吵大闹以后,我爸答应了,条件是我要负责照顾。过了两个星期我觉得没意思,问说我可不可以把猫还回去。我爸就把我和小猫带到车库,说:‘你不可以逃避责任,文明就是那样崩解的。’然后他拿出他的军用步枪开了一枪,子弹射穿小猫的头。后来我还得拿肥皂和水刷洗车库地板。他就是那样的人。那就是为什么……”她摘下墨镜,抓起衬衫的一角擦拭,然后瞇着眼看向夕阳。“那就是为什么他永远无法接受美军撤离越南。我十八岁的时候和我妈搬来这里。”

哈利点点头。“我可以想象,令堂在战后住在美军基地,一定不容易。”

“基地没那么糟。倒是其他美国人,那些没到过越南、但是在越南死了儿子、情人的,那些人恨我们。在他们眼里,每个长了丹凤眼的人都是越共。”

一个穿西装的男人坐在被火烧毁的棚屋里抽雪茄。

“然后你就去念了警察学院,当了警探,然后剃了光头?”

“顺序错了。还有,我没有剃头,我十七岁的时候头发突然在一个星期内掉光光,罕见的脱毛症。不过在这种气候下挺实际的。”

她用一只手摸摸头,露出疲倦的笑容。她没有眉毛,没有睫毛,都没有。

另一艘船开到他们旁边来,上面堆着草帽,满到船舷。一个老妪指指他们的头,又指指草帽,丽姿客气地微笑,说了几个字。老妪把船开走之前,凑到哈利面前给他一朵白花,指了指丽姿,然后笑了。

“泰语的谢谢怎么说?”

“口昆可腊。(Khop khun khráp)”丽姿说。

“哦。你跟她说。”

他们的船从洼(wat)旁边滑过,也就是佛寺。佛寺紧临运河,他们可以听见僧侣的喃喃声从开敞的寺门内传过来,民众坐在外面的阶梯上,双手合十祈祷。

“他们在求什么?”他问。

“我不知道,平静、爱、好命、此生或来世,每个地方的人都在求的东西。”

“我想奥特勒·墨内斯等的人不是妓女,我认为他等的是别人。”

船继续向前滑行,僧侣的喃喃声在背后渐渐远去。

“谁?”

“不知道。”

“为什么这样想?”

“他只有租房间的钱,要我打赌的话,我可以赌他无意付钱买春。但是他如果不是要跟什么人见面,就没道理出现在汽车旅馆了,对吗?照姓王的所说,他们发现他的时候,房门没锁,那不是有点奇怪?通常旅馆房门一关上就自动上锁了,他一定是故意按了门把上的钮,让门可以一直开着。凶手没道理按那个钮,我猜凶手根本不知道走的时候门没锁。为什么墨内斯要这样?这种地方的常客通常喜欢锁门睡觉,你不觉得吗?”

她直摇头,“或许他怕听不到他等的人来了。”

“正是。而且他也没道理为了唐雅·哈丁不锁门,因为他跟接待员说好要先打电话,对吧?”

哈利在激动之下靠到一边去了,船夫对他大叫,要他在中间坐好,免得翻船。

“我认为他想隐藏会面对象的名字,大概是这样才约在市区外的汽车旅馆,这里很适合秘密会面,没有正式的住房登记簿。”

“嗯。你在想那些照片吗?”

“不可能不想,不是吗?”

“那种东西曼谷到处都有得买。”

“也许他更进一步了呢。我们在说的可能是儿童性交易。”

“或许吧。但是除了那些照片──那种在这个城市真的遍地都是的东西,就没有别的线索了。”

他们溯河而上,走了很远。督察指着一座大花园尾端的房子。

“一个挪威男人住在那里。”她说。

“你怎么知道?”

“他盖那栋房子的时候在报上闹了好大的风波。你也看得出来,房子长得像佛寺,佛教徒火冒三丈呀,竟然是个‘异教徒’要住在里面,他们认为是亵渎。还有更糟糕的,原来他用的建材是从边界争议领土上的一座缅甸佛寺拆下来的。当时那个地方的情势有点紧张,发生过几次枪击事件,所以大家都搬走了,那个挪威人几乎是不花一毛钱就把佛寺买下来。北缅的佛寺都是纯柚木建造,所以他把整座寺从头到脚拆了,运到曼谷。”

“真奇怪。”哈利说,“他叫什么名字?”

“欧夫·克利普拉。他是曼谷数一数二的建商,我想你在这里多待一段时间,就会听到更多他的事了。”

她叫船夫掉头。

“喜欢吃外卖吗?”

哈利低头看着塑料碗里的汤面。那些白色的东西就像意大利面的白细版,每次他把面条卷到筷子上,汤就往他意料之外的地方移动,让他紧张得很。

朗山进来通报,唐雅·哈丁已经报到,来按指纹。

“你要的话现在可以跟她问话。还有一件事:苏帕瓦迪说他们正在化验车子里找到的那粒胶囊,结果应该明天会出来,他们帮我们用最速件处理。”

“跟她说哈啰,还有口空哭啦。”哈利回答。

“说什么?”

“说谢谢。”

哈利露出难为情的笑,丽姿呛得饭都喷了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