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7

一月十日,星期五

他们开上素坤逸路,沿路上三星级饭店和豪华别墅和木板铁皮屋肩并肩挨在一起。这些哈利都没看见,他的视线似乎定在正前方的某个点。

“现在路况好多了。”丽姿说。

“是啊。”

她抿嘴微笑,“抱歉,我们曼谷人谈交通,就像别地方的人谈天气一样。你不用在这里久住也想得到原因。天气从现在一直到五月都不会变,然后看季风的状况,夏末某个时候开始下雨,一下就是三个月。天气不管怎么说都是那个字,热,我们一年到头都互相说这个字,可是要聊天的话,这不是最有趣的话题。”

“嗯。”

“另一方面,交通呢,却是比什么该死的台风都还容易影响曼谷的日常生活。我从来不知道上班通勤时间要多久,可能四十分钟,可能四个小时。十年前是二十五分钟。”

“后来发生什么事?”

“扩张。过去二十年里景气长期大旺,工作机会都在这里,人就从乡下涌进来了。每天早上通勤上班的人变多,要养活的人口变多,对交通运输的需求也变大。政客答应我们开辟道路,然后就得意洋洋搓着手旁观情势大好。”

“繁荣没什么不好吧?”

“我不是看不得竹片屋里装电视,只是这些发生得太快了。还有要我说的话,为了发展而发展,那是癌细胞的逻辑。有时候我很庆幸去年开始停滞了,从交通状况就可以感觉出受到影响。”

“你是说以前还要更塞?”

“当然啊,你看那里……”

丽姿指着一处巨大的停车场,里面一排排停了数百辆水泥车。

“一年前那个停车场几乎是空的,可是现在没有人在盖房子了,水泥车队就像你看到的那样,被搁在一边。现在大家去购物中心只是为了吹冷气,不会真的买东西。”

他们继续开车,沉默无语。

“你觉得这鸟事的幕后黑手是谁?”

“炒汇的人。”

他看着她,一脸不解。“我在说那些照片。”

“哦,”她瞄他一眼,“你看了不爽,对吧?”

他耸耸肩。“我心胸狭窄。没办法不想到死刑。”

督察看了看手表。“到你公寓的路上可以经过一家餐厅,来个传统泰国菜速成教学,你说怎么样?”

“好。可是你没回答我的问题。”

“那些照片的幕后黑手?哈利,泰国的变态人数是全世界密度最高的,那些人来这里,就是因为我们的性产业可以满足所有的需求,我说所有可不是随便说说。就那几张照片,我怎么会知道背后有谁?”

哈利做了个鬼脸,把头从一边摆到另一边。“问问而已。几年前不是闹过一阵子,某个大使有恋童癖那件事?”

“对,我们破获一个儿童色情集团,有几个大使馆的人牵连在内,其中就有澳洲大使,可尴尬了。”

“警方不尴尬吧?”

“开什么玩笑?我们等于赢了世界杯又赢了奥斯卡。总理也来祝贺,观光部长欣喜若狂,奖牌一面又一面地发下来。那件事对警局的威信大有帮助,你知道。”

“既然这样,从那里查起如何?”

“我不知道。第一,跟那集团有关的人不是在牢里就是已经被驱逐出境。第二,我不认为那些照片跟谋杀案有任何关系。”

丽姿转进一处停车场,有个管理员指着两辆车中间可能塞得进去的空位。她按了个按钮,车子两边的大窗降下来,电子设备发出嗡嗡声。接着她让车子就位准备倒退,然后把脚踩在油门上。

“我看不……”哈利才开口,督察已经把车停好。两边后照镜在摇晃。

“我们怎么下车?”他问。

“烦恼这么多对你不好,警探。”

她两手撑着,把自己荡出吉普车的大窗外,然后一脚踩着挡风玻璃,跳到车子前面。哈利费了好大的劲才顺利完成这门特技。

“你慢慢就会了,”她边走边说,“曼谷很挤。”

“音响怎么办?”哈利回头看着车窗诱人地大敞着,“你觉得等我们回来音响还会在吗?”

她对管理员亮了一下警徽,那个人吓了一跳,挺直起来。

“会。”

“刀子上没有指纹。”丽姿满意地咂咂嘴。松打姆(Sôm-tam),也就是青木瓜色拉,味道没有哈利想象的奇怪。其实这道菜好吃,而且好辣。

她把啤酒的泡沫吸掉,呼噜噜地很大声。他转头看其他顾客,但是似乎没人注意,可能是被后面舞台上管弦乐队表演的波卡舞曲盖过了,但乐队的声音又被外面的车声盖过。哈利决定要喝两杯啤酒,然后就不喝了。他可以在回公寓的路上买一手六罐装。

“刀柄上的装饰,有线索吗?”

“阿诺觉得刀子可能来自北部,清菜府或附近那一带,说是里面嵌的彩色玻璃什么的。他不确定,不过反正不是你在这里的商店买得到的那种普通刀子,所以我们明天要送到大理石寺博物馆请教一位美术史教授,古董刀的事他无所不知。”

丽姿挥手招服务生过来,从大汤碗里舀了一些冒着烟的椰浆浓汤。

“小心那些白色的小东西,还有那些红色的小东西。会把你烧掉。”她用汤匙指着说,“哦,还有绿色的也是。”

哈利半信半疑地盯着浮在碗里的各种东西。

“这里面有任何我可以吃的吗?”

“南姜根可以。”

“你有什么理论吗?”哈利大声地问,好盖住她喝汤的声音。

“你是说凶手可能是谁吗?有啊,当然有,多着呢。第一,可能是那个妓女,或者旅馆老板,或者两个都是。”

“动机呢?”

“钱。”

“墨内斯的皮夹里有五百铢。”

“如果他在柜台拿了皮夹出来,姓王的很有可能看到他身上有点钱,那么诱惑有可能大到让他心生歹念。姓王的不会知道那个人是外交官,不知道事后会有这么多麻烦。”

丽姿把叉子举在空中,激动地往前靠。

“他们一直等到大使进了房间才去敲门,然后趁他转身的时候把刀子插进他的背。他往前倒在床上,他们搜刮他的皮夹,但是留了五百铢,才不会看起来像财杀。然后他们等了三个小时才报警,而且王利一定有警察朋友,会帮他确定一切顺利无事。在没有动机、没有嫌犯的情况下,每个人都急着把一桩跟妓女有关的意外事件塞到地毯底下,然后接着办下一个案子。”

哈利的眼睛突然从头上爆出来,他一把抓住啤酒杯凑到嘴边。

丽姿露出笑容。“吃到红的那种?”

他总算恢复呼吸。

“这理论还不差,督察,可是有一个漏洞。”他喘着气哑着嗓子说。

她皱起眉头,“什么漏洞?”

“王利有一本私下记录的住房登记簿,里面大概满满都是官员政要的名字。每一次有人入住他都登记了时间日期,算是买个保险,如果有人要对他的店找碴就可以派上用场。可是万一客人的长相他认不出来,他也不可能跟客人要证件来看,他的办法就是跟客人一起走到外面,假装要确定车里没有别人,对不对?其实是要查出他的身分。”

“我听不懂了。”

“他把车牌号码写下来,懂吗?事后再去比对车籍数据。所以他一看到奔驰的蓝色车牌,就知道墨内斯是外交官了。”

丽姿若有所思地打量他。接着她突然转身对着邻桌,眼睛张得老大;那对客人在椅子上抖了一下,开始忙着专心对付食物。

她用叉子搔搔腿。

“三个月没下雨了。”她说。

“什么?”

她招手要账单。

“那跟案子有什么关系?”哈利问。

“关系不大。”她说。

时间凌晨将近三点。市井喧嚣被床边桌上电扇规律的嗡嗡声盖过去了,不过哈利还是听得见偶尔一辆重吨大卡车通过郑王桥,还有独自从昭披耶河码头轰隆隆开走的汽艇。

稍早打开公寓门锁以后,他看见电话有颗红灯一直在闪,于是按了几个钮,听了两通留言。第一通是挪威大使馆打来的,彤亚·魏格,那个代办,讲话有浓重的鼻音,听起来好像出身西奥斯陆,或是渴望住在那里。她告诉哈利隔天十点到大使馆一趟,后来发现自己十点十五分有会要开,又把时间改到十二点。

另一通是比雅尼·莫勒留的。他祝哈利顺利,就这样。听起来他不喜欢对录音机讲话。

哈利躺在床上,对着黑暗眨眼。结果他没买那一手啤酒,那些B12注射液也还在他的行李箱里。在悉尼玩过逛吧狂欢,那次他上床睡觉的时候腿都没了感觉,但是一针维他命下去,他就像伯大尼的拉撒路一样瞬间复活。他叹了口气,他什么时候真的下定决心的?知道曼谷这项任务的时候?不是,要更早,几个星期前他就设了期限:小妹的生日。天知道他为什么做了这个决定,可能他只是厌烦了行尸走肉的感觉,日子一天天过去,自己却浑然不觉,诸如此类的。他也不想再讨论为什么老酒鬼巴道夫现在不想喝酒了,哈利这个人说一就是一,说二就是二,绝不动摇,不妥协,不搪塞。“我想停就可以停。”他多常听到施罗德那些人费尽唇舌,要自我说服说自己并不是彻头彻尾的老酒鬼?他就跟他们任何一个一样,是货真价实的醉鬼,但就他所知,他是唯一一个真正可以想停就停的人。小妹的生日再几个星期就到了,虽然奥纳医生说的没错,这趟旅行可以是个好的开始,但哈利决定再晚一点。哈利呻吟了两声,翻身侧躺。

他好奇小妹在做什么,她晚上敢不敢出门。她依约打电话给爸爸没有。如果她打了,他有没有勉强跟她说几句话,而不只是应个好、不好。

过三点了。虽然现在挪威时间才九点,但是过去三十六个小时里他没睡多少觉,应该毫无障碍立刻睡着才对。可是每次他闭上眼睛,眼底就会出现一个裸体泰国男孩被车头灯打亮的身影,所以他宁愿再睁着眼睛一会。或许他还是该买那一手啤酒的。等到他终于睡着,已经是郑王桥的早晨拥塞时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