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月十日,星期五
哈利扶了扶墨镜,看着廊曼国际机场外面一整排的出租车。他觉得好像走进浴室,而且有人刚刚打开烫死人的莲蓬头热水。他知道应付高湿度的秘诀就是忽略它,随汗水去奔流,想别的事就好。相较之下光照才是麻烦,阳光穿透便宜的黑色塑料墨镜,直达他那双发亮的酒鬼眼睛,害得他头痛加剧;原本只是太阳穴隐隐作痛而已。
“先生,跳表还是两百五十铢?”
哈利努力把注意力放在出租车司机讲的话。这趟飞行像地狱一样,苏黎世机场的书店只卖德文书,飞机上播的电影是《威鲸闯天关》第二集。
“跳表好了。”哈利说。
先前坐他旁边那个喋喋不休的丹麦人无视他已经醉醺醺的事实,对他建议了一大堆游泰免受骗的窍门;这个显然是讲都讲不完的话题。他一定以为挪威人都无知得可爱,每个丹麦人都有责任拯救他们免于受骗。
“什么都要杀价,”他说,“这就是重点,知道吧。”
“如果我不杀价呢?”
“你会害了我们。”
“什么?”
“你会变成帮他们哄抬价格的共犯,害其他人来泰国都要花更多钱。”
哈利研究了那个男人,他穿着象牙白Marlboro的衬衫和崭新的真皮凉鞋。研究完,他决定再多喝几杯。
“苏拉萨路一一一号。”哈利说完,司机露出笑容,把行李箱放进后车厢,然后打开门等着哈利上车。他进了车子,发现方向盘在右手边。
“我们挪威人会抱怨英国人坚持靠左开车,”开上高速公路以后他说,“可是最近我听说世界上靠左开的人比靠右的多,你知道为什么吗?”
司机瞥了瞥后照镜,咧嘴笑得更开。
“苏拉萨路,对吗?”
“因为在中国得靠左。”哈利一边咕哝,一边庆幸这条穿过雾蒙蒙高楼市景的高速公路直得像一根灰色的箭;他可以感觉到,只要一两个急转弯,他就会把瑞航的蛋卷发射到后座椅子上。
“为什么计程表不动?”
“苏拉萨路,五百铢,对吗?”
哈利往椅背靠过去,抬头看天空。呃,他抬头,是因为没有天空可看,只有一片被看不见的太阳照亮的雾霾罩顶。曼谷,天使之城。天使戴着口罩,挥刀划过空气,努力想记起来古时候的天空是什么颜色。
他一定睡着了,因为张开眼睛的时候,车子没在动。他坐直起来,看见四周都是车子。沿路露天小店和工坊一家紧挨着一家,人行道上人潮来来往往,看似漫无目的,却好像都知道要往哪里去,而且赶着到。司机已经打开窗户,嘈杂的市井噪音和电台声混在一起,滚烫的车里有股车辆废气味和汗臭味。
“塞车吗?”
司机带着笑容摇头。
哈利咬咬牙。是不是在哪里读过,说你吸入的铅迟早会跑到大脑里?而且会让你记忆力减退。不对,还是会让你精神异常?
好像奇迹一样,车阵突然开始移动,摩托车和小绵羊蜂拥而上,冲向十字路口,命也好、手脚也好,完全不放在眼里。哈利就看到了四次千钧一发、差点肇事的情况。
“没出车祸真是不可思议。”哈利开口打破车里的沉默。
司机看着镜子微笑,“有车祸。很多。”
等到他们终于抵达苏拉萨路的警察局,哈利已经作出结论:他不喜欢这个城市。他想要屏住呼吸,做完工作,跳上第一班回奥斯陆的飞机,不是最好的班机也没关系。
到了警局,有名年轻警员来迎接哈利,他自我介绍,说名叫阿诺。阿诺身材瘦高,短发,脸长得亲切友善。哈利知道,过不了几年那个表情就会变了。
电梯载满了人,而且有臭味,感觉好像被人塞进装着汗臭运动服的袋子里。哈利比其他人高出两个头,有一个人抬头看着这个高大的挪威人,惊讶得笑了出来。还有一个人问了阿诺问题,然后对哈利说:
“啊,挪威,是……是……那个叫什么名字去了……帮我想一下。”
哈利露出微笑,想要摊摊手表示歉意,可是没空间摊手。
“有啦,有啦,很有名的!”那个男人不放弃。
“易卜生?”哈利猜测,“内森?”
“不是不是,更有名!”
“汉姆生?葛利格?”
“不是,不是。”
那人板着一张脸看他们在五楼走出电梯。
“欢迎来曼谷,哈利。”
警察局长个子小,皮肤黑,显然打定主意要表现给他看,他们泰国人也知道西方人打招呼的方式。他握紧哈利的手,热切地摇了摇,脸上带着灿烂的笑容。
“不好意思没去机场接你,只是曼谷的交通……”他指了指身后的窗户,“地图上看起来不远,可是……”
“我明白你的意思,长官,”哈利说,“大使馆也这样说。”
他们面对面度过接下来的沉默。局长微笑。门上传来叩叩声。
“进来!”
一颗光头从门后探出来。
“进来,柯兰利,挪威的警探已经来了。”
“哦,那个警探。”
那颗头长出了身体,但是哈利得眨两次眼睛才能确定不是出现幻觉。柯兰利长了一副宽肩,几乎跟哈利一样高,光秃秃的头颅上有抢眼的下巴肌肉,两只极蓝的眼睛,和又薄又直的嘴巴;身上的制服是浅蓝色衬衫,大尺码耐吉运动鞋,还有裙子。
“丽姿·柯兰利,凶案组督察。”局长说。
“听说你是办凶杀案的顶尖高手啊,哈利。”她站在他前面,两手叉腰,美国口音很明显。
“这个嘛,未必吧……”
“未必吗?你一定有两把刷子,他们才会从半个地球外送你到这里来,你不觉得吗?”
“大概吧。”
哈利垂下眼帘。他现在最不需要的就是过度武断的女人。
“我是来帮忙的,如果帮得上忙。”他挤出一个微笑。
“这样的话,你大概是时候戒酒了,嗄?哈利?”
局长突然在她背后爆出响亮尖锐的笑声。
“他们就是这样,”她一字一句大声地说,彷佛局长不在场,“他们为了不让任何一个人没面子,什么都做得出来,譬如假装我在开玩笑。但我不是在开玩笑,凶案组归我管,有什么看不顺眼的我就会说,在这个国家这样做是没礼貌,但是我照做不误已经十年了。”
哈利阖上眼睛。
“我从你脸上的颜色看得出来你觉得难为情,哈利,可是醉醺醺的侦查员对我一点用都没有,我相信你也知道。明天再来吧,我找人带你去你的公寓。”
哈利摇头,清了清喉咙。“怕飞。”
“抱歉,再说一次?”
“我有飞行恐惧症。喝琴通宁会有用。还有我脸红是因为酒精开始从毛细孔蒸发了。”
丽姿·柯兰利仔细打量他,然后搔搔她的光头。
“真可怜。时差还好吗?”
“非常清醒。”
“很好,你正好赶上鉴识组简报进展,之后我们会去案发现场,顺路先去一趟你的公寓。”
“这是你的办公室。”丽姿经过时顺手一指。
“那里有人坐。”哈利说。
“不是那里。那里。”
“那里?”
他看到一张塞进长桌下的椅子,桌边有人一个挨一个坐着。那张椅子前面的桌面只够放一本笔记本和一具电话。
“我看看能不能弄到别的地方给你,如果你在这里的时间拉长的话。”
“我真心希望不会。”哈利喃喃自语。
督察把她的部队召进会议室,“部队”成员精准地说有阿诺,舜通(娃娃脸、一本正经的年轻人),朗山(部门内年纪最大的警探)。
朗山坐在那里看报纸,看得浑然忘我,但是偶尔会用泰语插嘴说几句话,丽姿会仔细速记在她的小黑本子上。
“好,”丽姿阖上本子说,“我们五个人就尽力破案吧。既然我们有一位同僚是挪威人,现在开始所有对话都用英语。朗山是我们跟鉴识组的窗口,你可以开始了。”
朗山小心翼翼地折好报纸,又清了清喉咙。他头发渐稀,眼镜戴在鼻梢,还挂了条眼镜绳,让哈利联想到厌倦教书的老师,看着周遭一切,有一点目中无人,有一点冷嘲热讽。
“我跟鉴识组的苏帕瓦迪问过,不意外,他们在旅馆房间找到一大堆指纹,但是没有任何一个属于死者。”
其他指纹也没有辨识出相符的人。
“而且这不好办,”朗山补充说,“就算那家汽车旅馆生意不好,起码也有一百个人的指纹在里面。”
“门把上有没有找到指纹?”哈利问。
“恐怕太多了,而且没有完整的。”
丽姿把她那双耐吉脚放到桌子上。
“墨内斯可能是直接到床上,他没必要在里面转来转去、到处留指纹。凶手碰过门把之后至少还有两个人碰过,那个妓女蒂姆;还有旅馆老板王利。”
她对朗山点点头。朗山又拿起报纸。
“验尸结果跟我们的假设相符,致命凶器是那把刀。刀穿过左肺以后刺进心脏,整个心包膜里都是血。”
“心包膜填塞。”哈利说。
“不好意思,你说什么?”
“这种情况叫做心包膜填塞,就好像在铃铛里面塞棉花,心脏没办法跳动,被自己的血闷死。”
丽姿做了个鬼脸。
“好,我们暂时放下鉴识报告,去看看实物吧。哈利,我们先让你安顿好,要去汽车旅馆的路上再接你。”
在拥挤的下楼电梯里,他认出一个人的声音。
“我想起来了,我想起来了!索尔斯克亚!索尔斯克亚!”
哈利伸长了脖子,微笑肯定他的答案。
所以他才是全世界最知名的挪威人呀,一个在英国工业城市当替补前锋的足球员,打败了所有探险家、画家、作家。再仔细一想,哈利认为那个男的或许是对的。
大使馆给他的公寓在香格里拉饭店对面的时髦大厦里,非常窄小,四壁萧条,但是有一间浴室,有一架电扇在床边,还有一窗昭披耶河景致。大河流过,广阔,黄浊,哈利站在窗边,看着河上一艘艘狭长的木舟来来往往,长篙上的螺桨沿途搅起脏水。河对岸新建饭店和百货公司拔地而起,在一大片没有明确界线的白砖屋之间,显得高高在上。你很难估计这个城市究竟有多大,因为视线只要往几个街区以外探索,就会发现城市消失在一团金褐色的雾霭里。不过哈利相信这是个大城,非常大。他推开窗户,喧嚣扑天盖地而来,航空公司给的耳塞已经遗落在电梯里,他却到现在才听到这城市的噪音有多么震耳欲聋。远远的底下可以看见丽姿的巡逻车停在人行道旁,像一只火柴盒玩具车。他打开一罐热热的啤酒,从飞机上带下来的,然后确认了胜狮不像挪威啤酒那么糟,颇感欣慰。现在看起来,这天剩下的时间会好过得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