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月九日,星期四
哈利踏出门口,冷空气猛然扑面而来,他不自觉地喘了口气。他抬头看看屋宇之间渐红的天空,张口呼出胆汁和高露洁的气味。
他在霍勒伯广场搭上沿着维哈文街辘辘行驶的电车,找到座位,打开《晚邮报》。又一起奸童案。最近几个月已经有三起,全都是挪威人现行犯,在泰国当场就逮。
报纸社论请读者不要忘记,首相在竞选期间承诺加强性犯罪的侦查,包括挪威人在外国的犯行在内。社论还质问什么时候可以让民众看到成果。
内阁大臣欧斯基德森代表首相办公室出面表示,此刻正与泰国政府商讨如何取得进一步的调查权。
“此事刻不容缓!”《晚邮报》的主笔写道,“人民期望看到行动,身为基督徒的首相不应放任此种暴行继续肆虐。”
“进来!”
哈利打开门,比雅尼·莫勒打呵欠的嘴直接映入眼帘。他靠在椅背上,桌子底下长长的腿突了出来。
“你来啦。我昨天在等你,哈利。”
“听说了。”哈利坐下来。“我喝醉的时候不工作,反之亦然。这是我的原则。”这句话应该要有讽刺的效果。
“身为警察,一天二十四小时都是警察,哈利,不管是不是清醒。我还得说服汤姆不要告发你,你知道吗。”
哈利耸耸肩,表示这个话题他言尽于此。
“好啦,哈利,现在不讲这个。我有个任务要给你,照我的意见你没资格出这个任务,但是我反正都会派给你。”
“如果我说不接,你会高兴吗?”
“少来侦探马罗那一套了,哈利,不适合你。”莫勒粗鲁地说。哈利得意地傻笑,他知道队长喜欢他。“我还没告诉你是什么任务。”
“你在我下班后的时间派车来接我,看起来应该不是要我去指挥交通。”
“没错,所以就让我讲完好吗?”
哈利干笑一声,往椅子前面靠,“我们就把脑袋里想的说出来好吗,队长?”
什么脑袋?莫勒差点要问出口,不过克制自己只点了个头。
“我现在不是干重要任务的人,老大,我想你也看到了目前的发展,或者应该说目前的没发展,或是勉强发展。我做我的工作,那些例行公事,努力不要碍到别人,努力在清醒的状态打卡上班、打卡下班。如果我是你,我会把任务派给别人。”
莫勒叹了口气,费了点工夫把两腿收回来,然后站起身。
“我可以说说我脑袋里想的吗,哈利?这件事要是让我来决定,任务就会是别人的,可是他们要你,所以这算是帮我一个大忙,哈利……”
哈利抬头小心戒慎地看着。去年比雅尼·莫勒帮他解决够多麻烦了,多到他知道迟早都得开始还债。
“等一下!他们是谁?”
“上面的人。得不到想要的东西就会让我生不如死的人。”
“我接这个任务又可以得到什么?”
莫勒尽力皱起眉头,不过他老觉得要在自己那张坦率稚气的脸摆出严肃的样子,实在很难。
“你可以得到什么?你得到你的薪水,这段期间的薪水。拜托,你可以得到什么!”
“啊,我现在懂了,老大,上头的人觉得,破了去年悉尼那案子的警察一定是顶尖好手,你分内的工作就是要那个警察乖乖听令。我没说错吧?”
“哈利,拜托不要太过分。”
“我没说错。我昨天看到汤姆那张脸的时候也没做错,所以我才回去想了一晚。现在我的提议是这样:我是好孩子,我会乖乖出勤,任务结束以后,你给我两个警探,两个月全归我,还有我们所有数据的完整取用权。”
“你在说什么?”
“你知道我在说什么。”
“如果是你妹妹的强暴案,恐怕我只能拒绝,哈利,那个案子已经结了,彻底结了,记得吧?”
“我记得,老大,我记得那份报告,上面说:因为她有唐氏症,有可能被随便一个认识的人弄大了肚子,就捏造强暴事件来隐瞒事实,这种情节并不难想象。对,没错,我记得。”
“没有具体的──”
“她没有隐瞒任何事情,天啊,我去了她松恩区的公寓,在浴室洗衣篮看到她的胸罩都被血浸透了。他威胁过要割掉她的乳头,她很害怕。她以为每个人都像她一样,这男的穿著西装带着晚餐来,问她想不想到他的饭店房间一起看电影,她以为他只是亲切友善而已。而且就算她记得房间号码,房间也早就吸尘打扫过,从她被强暴以后床单也换过不下二十次,不会有多少具体的证据。”
“没有人记得看过沾血的床单──”
“我在饭店工作过,莫勒,你想不到两个星期可以换掉多少沾到血的床单,大家一天到晚都在流血。”
莫勒猛力摇头,“抱歉,你之前也有过证明的机会了,哈利。”
“不够,老大,还不够。”
“永远都不够。可是你总得在某个地方画下那条线。我们的资源──”
“那,给我一个有空的人,一个月。”
莫勒突然抬起头,瞇起一只眼睛。
哈利知道自己被识破了。
“你这狡猾的王八蛋,你一直都想接这个任务,对不对?你只是一定要先做一点交易。”
哈利把下唇嘟起来,来回摇头。莫勒往窗外看出去,然后叹了口气。
“好吧哈利,我看看我能使多少力,但要是你搞砸了,我就得做几个队上某些人认为我早该做的决定。你也知道是什么意思,对吧?”
“知道,屁股吃一脚,老大。”哈利露出微笑。“什么任务?”
“希望你的薄西装已经干洗过、还记得护照放在哪里。你的班机十二小时后起飞,前往遥远的目的地。”
“愈远愈好,队长。”
哈利坐在松恩中心那间窄小公寓靠门的椅子上,他的妹妹坐在窗边,借着底下街灯的光看雪花飘落。她吸了几次鼻子,因为她背对哈利,所以哈利看不出来是因为冷,还是因为他马上要远行。她住在庇护公寓已经两年了,在这种状况下过得还算不错。发生强暴和人工流产以后,哈利曾经带着几件衣服和一个盥洗包住进来,但是没多久她就告诉他够了就是够了,她已经是大女孩了。
“我很快就会回来,小妹。”
“什么时候?”
她离窗户很近,所以每次讲话,呼出来的气就凝成一朵玫瑰。
哈利坐到她后面,把手放到她背上。他从微微的震动感觉到她快哭了。
“我抓到坏人以后就立刻回家。”
“是……”
“不是,不是他。抓完这个我就会抓他。你今天跟爸讲过话吗?”
她摇摇头。他叹口气。
“他不打来,你就打给他。这件事帮我做好不好,小妹?”
“爸爸每次都不讲话。”她低声说。
“爸爸很伤心,因为妈妈死了,小妹。”
“可是已经过很久了。”
“所以我们现在应该让他再开口讲话了,而且你得帮我。可以帮我吗?可以帮我吗,小妹?”
她不发一语,转身过来抱住他,把头埋进他的肩膀。
他摸摸她的头发,感觉到自己的衬衫愈来愈湿。
行李箱打包好了。哈利已经打过电话给史戴·奥纳,说他要飞去曼谷出差。奥纳没说什么,哈利也不太知道自己为什么要打电话去,也许是跟一个可能会好奇他人在哪里的人讲,感觉还不错?哈利不觉得打电话给施德罗的酒保会是好主意。
“把我给你的维他命B注射液带去。”奥纳说。
“为什么?”
“这样如果你想戒酒,日子会好过一点。新环境呀,哈利,会是个好的开始,你知道。”
“我会想一想。”
“光想还不够,哈利。”
“我知道,所以我不需要带那些注射液。”
哈利把行李箱仔细放进出租车后车厢的时候,住在这条街前头学生宿舍的一个男生,穿着太紧的牛仔外套,正靠着墙打颤,一边呼着烟圈。
“出门啊?”
“对。”
“往南?”
“曼谷。”
“一个人?”
“对。”
“好了不用说了。”
他对哈利比了大拇指,眨了眨眼睛。
哈利跟报到柜台后面的女人拿了机票,然后转身。
“哈利·霍勒?”戴钢边眼镜的男人打量着他,露出苦笑。
“你是?”
“达格芬·图鲁斯,外交部。我们想祝你顺利,还有,确定一下你已经了解这项任务的……敏感之处,毕竟所有事情都进行得很匆忙。”
“谢谢你的关心,就我所知我的工作是找到凶手,但是不要引起太多注意。莫勒已经给我指示。”
“好,谨慎很重要,不要相信任何人,就算自称替外交部做事的人也不能相信,他们可能其实是……呃,比如说《每日新闻报》派来的。”
图鲁斯张口好像要笑,但哈利看得出来他是认真的。
“《每日新闻报》记者不会在翻领上别外交部徽章,图鲁斯先生,也不会在一月穿西装外套。对了,我从文件里看到,你是我在外交部的联络人。”
图鲁斯点头,多半是对自己点。然后他伸出下巴,把嗓子压低半个音。
“你的班机很快就要飞了,不耽误你太久,你就听听我要说的这些话。”
他把两只手从外套口袋拿出来,交握在身前。
“你今年贵庚,霍勒?三十三?三十四?你还有大好前程。我做了一点调查,你有才干,高层的人显然也喜欢你,而且护着你,只要一切顺利的话,要多久就有多久。不过你要一屁股摔得四脚朝天也不是太难,而且可能三两下就拖着你的弟兄一起下去,然后你会发现你所谓的朋友突然间都远在天边。所以你最好想办法站稳脚步,霍勒。为了每个人好。这是溜冰老手给你的忠告。”他用嘴巴摆出笑容,眼睛却在仔细观察哈利。“你知道吗,霍勒,我每次到扶那布机场,都会有这种非常沮丧的感觉,好像有个东西结束了。有东西结束了,有新的东西开始了。”
“是吗?”哈利说着,心里在想来不来得及在登机门关闭之前,到酒吧喝一杯啤酒。“嗯,偶尔这样一次也是好事。我是说重新来过。”
“但愿如此,”图鲁斯说,“但愿如此。”
嘟嘟车(港译“笃笃”)由tuk-tuk音译,是在南亚、东南亚、中南美洲非常普遍的一种由摩托车改装的三轮交通工具,有很大的比例是作为出租车使用,通常能够坐4个人。
即踏板摩托车。
Sir Peter Alexander Ustinov,1921~2004,以侦探白罗一角出名的英国演员。——译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