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3

一月八日,星期三

他们在沃玛川奈街的施罗德酒馆找到他。这家庄严古老的酒馆位在东西奥斯陆交接的十字路口,说实话是古老多过庄严。庄严的部分主要仰赖当局的决策,他们针对烟雾弥漫的厅室下达了古迹保护令,但是保护令并不把顾客纳入范围内,就是那些被追杀、濒临绝种的老酒鬼,万年学生,还有玩腻了也早过了保存期限的花花公子。

趁着门口吹来一阵风,两名警员的视线暂时穿透重重烟雾,看见他们要找的人正坐在奥克教堂的画底下。他的金发削得极短,一根根站得直挺挺;瘦脸上的肤色不均,胡子有三天没刮;虽然不太可能超过三十五岁,胡子却已经露出一丝灰白。他自己一个人坐,直着腰背,身上穿着那件双排扣外套,彷佛随时要离开。彷佛面前那杯啤酒不是快乐泉源,而是不得不做的差事。

“我们听说这里可以找到你,”年长的那个开口,在他对面坐下来,“我是汤姆·沃勒。”

“看到那个坐在角落的人吗?”哈利头也不抬就说。

汤姆转头看见一个骨瘦如柴的老人盯着一杯红酒,身体一直前后摇着,看起来冻坏了。

“人家叫他最后的莫希干人。”

哈利抬起头,露出灿烂笑容。他的眼睛好像蓝白色大理石,前面遮着一层血丝。那双眼睛现在聚焦在汤姆的衬衫上。

“商船船员,”他的咬字一丝不苟,“几年前这里好像很多,现在几乎没半个。他在打仗的时候被水雷打中两次,自以为是不死之身。上个星期,打烊以后我看到他睡在葛立思达街的雪堆里。路上空荡荡,一片漆黑,气温零下十八度。我把他摇活了以后,他只是看着我,然后叫我滚。”他大笑。

“你听我说,霍勒──”

“昨天晚上我过去他那桌,问他记不记得发生什么事──我是说我救了他一命,让他不至于冻死。你猜他说什么?”

“莫勒要见你,霍勒。”

“他说他死不了。他说:‘我可以忍受在这个鸟蛋国家当个没人要的商船船员,可是如果连圣彼得都不要跟我沾上边,就太凄惨了。’你听到了吗?‘连圣彼得──’”

“我们奉命带你到局里。”

再一杯啤酒落在哈利面前的桌上,发出砰一声。

“结账吧,莉塔。”他说。

“两百八。”她不必看她的单子就答得出来。

“耶稣基督。”年轻的那个警员喃喃自语。

“可以了,莉塔。”

“哦,谢谢。”她走了。

“本市最好的服务,”哈利解释,“有时候你不必把两只手举起来挥个老半天,她就可以看到你。”

汤姆的额头一紧,浮出一条血管,像一条蓝色长满疙瘩的虫。

“我们没那个时间坐在这里听你胡扯醉话,霍勒,我说你就省了那一杯……”

哈利已经小心地把杯子举到唇边,喝了起来。

汤姆往前靠过去,努力压低音量。“我知道你的事,霍勒,而且我不喜欢你。我觉得他们几年前就应该把你踢出去,你这种人会害警察失去民众的敬意。不过我们来这里不是为了那个,我们是来带你回去,队长是个好人,他可能会再给你一次机会。”

哈利打了嗝,汤姆又往后靠回去。

“干嘛用的机会?”

“给大家看你有多少能耐。”年轻警员露出孩子气的笑容说。

“我就给你看我有多少能耐。”哈利微笑,举杯就口,头往后仰。

“够了,霍勒!”看着哈利的喉结在胡子拉碴的下巴底下一上一下,汤姆的脸颊红了起来。

“高兴了吗?”哈利一边问,一边把空杯子放回面前。

“我们的任务──”

“我管你什么任务。”哈利把双排扣外套扣上。“莫勒想干嘛可以自己打电话给我,要不就等到我明天上班。我现在要回家了,希望接下来十二个小时我不会看见你们的脸。失陪……”哈利挺起一百九十二公分的身高,往侧边踉跄一步。

“你这个自大狂,”汤姆往后一仰,摇起椅背,“你这个废物,要是报导澳洲事件的那些记者知道你没种──”

“干嘛用的种?沃勒?”哈利还在笑,“把喝醉的十六岁小孩关起来,因为他们剃了莫希干头?”

年轻警员看了汤姆一眼。去年警察学院有流言一传再传,说有一些年轻朋克族在公共场所喝酒,被抓进拘留室用包着柳橙的湿毛巾殴打。

“你从来就不懂团队精神,”汤姆说,“你就只想到你自己。每个人都知道芬伦区那次是谁开的车,知道为什么一个好警察会一头撞上围栏。因为你是个酒鬼,霍勒,因为你酒驾。局里把事实掩盖起来,你就该感激不尽了,要不是他们顾虑家属还有警局的名声──”

陪着汤姆来的年轻警员每天都学到新东西,例如这天下午,他学到一边侮辱人、一边摇椅背,是很蠢的行为,因为如果被侮辱的人走过来,把一记右直拳送进你的两眼中间,你根本无从防备。施罗德的顾客经常跌到地上,所以酒馆里安静不到一两秒,就恢复了嗡嗡的谈话声。

他把汤姆扶起来,眼角瞄到哈利的外套下摆已经出了门口,消失无踪。“哇,喝了八杯有这样的身手还不赖,哦?”他才说着,一看见汤姆的眼神,就闭了嘴。

哈利两腿迈开大步,漫不经心地走在多弗列街结冰的人行道上。他的指节并不痛,要到明天清早以后,疼痛或后悔才会来敲门。

他值勤的时候不喝酒(虽然以前这样干过),可是奥纳医生主张,每一个新的发作期都是在旧发作期结束的时候开始。

这个白头发、胖嘟嘟的彼得·尤斯汀诺夫复制人笑得好厉害,双下巴都抖起来了;当时哈利正在跟他解释,自己已经跟死对头金宾威士忌保持距离,规定只能喝啤酒,因为他不太喜欢啤酒。

“你陷进烂泥淖里过,只要一打开酒瓶,就会再掉回去。这种事没有中途之家的,哈利。”

哎。他正在靠两条腿辛辛苦苦走回家,大致上能做到脱掉衣服,隔天能去上班。情况不是一直都这样的。哈利把这个叫做中途之家;他只不过是需要几杯入喉即倒的黄汤,让他可以睡觉,如此而已。

一个戴黑色毛帽的女人经过,跟他说了声哈啰。是认识的人吗?去年很多人跟他说哈啰,尤其是接受电视访问以后。那次上电视,安娜·葛罗斯伍(Anne Grosvold)问了他射杀连续杀人犯的心情如何。

“喔,心情比坐在这里回答这种问题好。”他说完歪嘴笑了一下,结果这句话在去年春天红极一时,引用次数仅次于某政客针对一项农业政策的辩护词:“绵羊是满好的动物。”

哈利把钥匙插进苏菲街公寓的门锁。他已经想不起来为什么搬到毕斯雷区住,可能是因为德扬区的邻居开始用奇怪的眼神看他,还跟他保持距离;一开始他还解释成尊敬的表现。

很好,这里的邻居不会烦他,只是偶尔会出现在走廊上,看看是不是一切平安——如果他又没踩好台阶,往后滚到了底下的楼梯平台。

后滚翻是一直到十月才开始,在办小妹的案子遇到瓶颈、撞到墙之后。那一撞撞得他喘不过气,又开始做梦。把梦挡开的方法,他只知道一种。

他尝试过振作起来,带小妹去拉伍兰的山屋度假,可是她从遇袭之后就变得内向退缩,也不像以前那么常笑。所以他打过几次电话给父亲,但是对话的时间不太长,只足够透露出父亲想要平静的生活。

哈利关上公寓的门,大喊说回到家了;他满意地点点头,因为没有人应话。妖魔鬼怪什么形状大小都有,不过只要他们别在他回家的时候等在厨房里,他就有机会睡个安稳的好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