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何人

深冬的风似刀,带着冰霜刮进花厅,男子清冽的话音掷地有声。

贺玉珠循声与他对视,着一身玄色交领窄袖长袍的江珘,孤身执伞站在风雪中,衣袂猎猎。

黑色织金的伞面铺满细碎绒雪,漆墨伞柄被骨节分明的长指随意地握着,指节苍白近霜。

外头天光正亮,帷幔翻飞,皑白中,伫立在矮门前那一竖挺拔如松的墨色格外显眼。

伞面缓抬,露出半张仿若冠玉的脸,剑眉入鬓目若寒星,他仅仅站在那里,便如同一柄出鞘的剑刃,锋芒毕露,与风雪别无二致的冷意,在他周身萦绕,令人簌簌生寒。

偏偏他肤色极白,五官秾丽,又生得一双潋滟多情眼,生生弱化了他一身拒人于千里之外的锐气,只记得他世无其二的绝色。

贺玉珠在片刻怔忪后,飞快地眨眨眼,不管多少次,乍眼瞧见江珘这张脸,都唯余惊艳。

江珘这张脸太扎眼了,哪怕徐游珠玉在前,他的出现也仍让众人倒吸一口凉气,连对徐游自视甚高的梁国公夫人,也骤然噤声。

禁声过后,便是刻意压低地议论,就连昌平郡王妃也皱了皱眉,与婢女耳语了几句。

贺玉珠不用听也知道她们在说什么,她们在讨论江珘那张脸,非是过度惊艳,而因江珘长得并不像陈国人,反倒像齐人多些。

陈国地处水乡,淮水养出来的陈国人,不论男女,面相大多柔和,细眉柳眼,没什么攻击性。

而齐人则是高挑美艳,高鼻深眼白肤,眉目间惊心动魄的艳色,像极了花色绚丽的毒蛇。

江珘则很好的糅合了二者的优点,各取所长,陈国人血统中的柔和恰如其分,弱化了他面部轮廓的攻击性,更添精致,久看仍觉仿似天上仙。

贺玉珠将江珘救下已有两年,她也曾问过雍王,究竟谁家走丢这样一个貌美如花的郎君,却不去寻呢?

雍王给贺玉珠指了条明路,雍州最无人问津,最穷困落败的北街。

那里如江珘这般漂亮的孩子数不胜数,他们如杂草般生长,有的来不及长大便夭折,有的长大了,也如当初的江珘一般,不论男女,不论意愿,皆沦落风尘。

北街,又叫杂人街。

意如其名,是陈国人与齐人混居之所,也有血脉混杂之意。

早年齐国与大陈并没有如今这般友好,雍州与齐接壤,两国交界各有驻军,彼此间常有摩擦,动辄起干戈。

干戈起,则有胜败,不退国土,败者无非献上粮草布帛,彼此营地中的女子,也在其列。

许多声色之所应声而起。

不论军民,他们肆意享受着齐女风情,与齐女诞下的孩子却是雍州城里最避讳莫深,最低贱的存在。

当雍王入雍州就藩时,这种互换营伎的行为便被他严令禁止,可齐女再也回不去她的国,她们和那些血脉混杂的孩子只能在杂人街的暗处挣扎求存。

没有人要他们,回不去齐国,陈国也容不下他们。

后来杂人街之名随着时间推移,流传渐广,那些孩子得以走出雍州,绝色姿容遍布陈国各地。

如今,金陵城里炙手可热的花魁娘子,玉树郎君,大多出身杂人街。

几乎在瞧清江珘那张脸的一瞬间,高高在上的官夫人先是惊为天人。

随之才后知后觉,哦,这又是一个雍州杂人街出来的。

继而感叹,啧啧,果真相貌不凡。

她们望着江珘的眼里五味杂陈,惊艳,厌恶,怜悯……

贺玉珠歪歪头,浸染了些戾气的杏眼,在见到江珘那一刻重归澄澈,却夹杂着她所不觉的独占欲。

看什么看,这么漂亮的江珘,是她的。

像是察觉到她的目光,江珘似缓似慢地抬起头,两人视线相对的一瞬间,他仍旧面无表情,周身张扬的凶煞之意却陡然消退。

如同宝剑入鞘,锋芒尽敛。

后院闯进个面生的郎君,花厅内众夫人神色各异,脸色最为难看的非梁国公夫人莫属。

她打量着江珘,神色颇为不善道:“你是何人?竟敢擅闯国公府后宅?”

“我的人。”

贺玉珠显然没有介绍江珘给她们认识的意思,轻飘飘与梁国公夫人瞪圆的眼对视后,宣誓主权的三个字掷地有声。

厅中静了一瞬,看着江珘的眼神中纷纷多了些别样的意味。

徐游眼瞳微睁,下意识扭头看向江珘,看清面相的一瞬间,他袖中的手忍不住紧握成拳。

是他,那个长相格外姝丽的,“别国使臣”。

同为男子,只一眼,徐游便从那人眼底看到了与他相同的东西。

那三个字如同几颗细小的石子儿,“叮咚”落入江珘平静冷寂的心湖,先是细小涟漪,继而蓬勃如滔天骇浪。

他下意识抿嘴,对那些若有似无地探究视若无睹,那花厅正中,众星拱月般的窈窕身影,占据了他所有心神,他的眼中再无旁人。

梁国公夫人眯着眼在贺玉珠与江珘之间来回逡巡,眼中幽光锐利。

贺玉珠显然是要偏袒这个江珘的,倒不好明目张胆地算他错处。

掸了掸裙边看不见的尘,贺玉珠噙着不咸不淡地浅笑,尽够自己的礼数柔声道:“瞧着天色不早了,父王也派他来寻,我也不便久留,就先行告退了。”

直等听见贺玉珠要走,徐游骤然从恍惚中回神:“郡主……”

他自来口才极佳,即便当年殿试时,也是引经据典信手拈来,如今却不知为何,喉咙如同梗着一团棉花,脑中也是一片空白,只能徒劳地张张嘴,怎么也无法开口。

徐游愣着,跟在他身边多年的书童最是知晓他心意,否则也不会特意打听贺玉珠的动向。

他慌忙从褡裢中翻找出一个黑白分明的物件,颠颠捧到贺玉珠跟前,笑眯了眼道。

“这是我们郎君收集的食铁兽落毛,做成的毛毡,郎君从前时常提起郡主娘娘,惦念着与娘娘儿时的情谊,总想着何时能将此物亲手赠与娘娘,如今恰有机会,还望郡主娘娘莫要嫌弃。”

徐游从未觉得那五年的时光如此漫长,他攥紧了时常带在袖笼里的那个锦囊,只觉得心里如同被黄连填塞。

他张张口,有些艰涩地开口:“早前曾听圣上提起,你传信回来时常问起这兽,我才特意求圣上将这对成□□予我饲养,我知郡主心善,不愿那幼兽母子分离,这是我亲手做的,若郡主不嫌弃,便收下留个念想。”

那不过是个护卫罢了,兴许,兴许只是那护卫异想天开痴心妄想,贺玉珠从来是矜贵又娇纵,目下无尘的,许是当个玩物罢了。

徐游嚼着满心苦涩,拼命安慰自己。

有惯会看脸色的夫人朝着梁国公夫人暧昧道:“哎哟,这毛毡是我们都有,还是只郡主独一份的?夫人可得说说二郎君,可不能偏心呐!”

连装了许久鹌鹑的徐媛,也笑着搭嘴:“二哥哥怎也不给妹妹送一个?”

梁国公夫人身为母亲,又怎会不了解自己的孩子,自徐游现身那一瞬,她便彻底明白过来,她那矫若九天凤的儿子,怕是要彻底吊死在贺玉珠这颗歪脖子树上了。

梁国公夫人疼儿子,其实早前商议要娶贺玉珠为妻的并不是次子徐游,而是长子徐清。

徐游从来都是徐家最光风霁月的,梁国公夫人不愿污浊沾染他毫分。

梁国公夫人在心里叹了口气,她这个儿子心里揣着私心呢。

孽缘!

不过既是徐游真心喜欢,就不存在委屈与否了。

梁国公夫人目露狠色。

不管贺玉珠愿不愿意,她都得是徐家妇。

心里定了主意,梁国公夫人面上仍旧不显,含笑着嗔怪:“这东西子清宝贝着呢,平日里我要都不见得给,你们可就更没门儿了!”

“呀,原是独一份呢!”

天上雪越下越大,黑金伞面上落了厚厚一层,江珘遥遥望着默然不语的贺玉珠,往常尽是冷色的眼眸中填满忧虑。

难怪她要他快些来。

贺玉珠鸦睫微垂,耳畔是梁国公夫人和她的拥趸们旁若无人的调笑,杏眼略扫过那个看上去惟妙惟肖的食铁兽毛毡,方才尽够礼数的浅笑凝成冰霜。

江珘面露森冷,手里油纸伞脱手飘落,腰间长刀猛然出鞘,玄色的身影如鬼似魅,不过几瞬的功夫,闪身至徐游身后,寒光凛凛的刀刃便架在他脖颈之上。

“让她们闭嘴,否则我要你的命。”

嬉笑声戛然而止,原先闲适自在的众人骤然瞧见此景,止不住惊声尖叫,惊慌失措地爬起来找地方躲藏。

梁国公夫人更是面色惨白如纸,嘶声:“子清!”

徐游原还怔着神,他总觉得梁国公夫人她们的话有些不妥,还未来得及开口,一股森寒便从脊背攀上来,让他不由得不寒而栗。

他只来得及看清眼下银光一闪,随之传来的便是脖颈处的锐痛。

梁国公夫人看清徐游脖颈处渗出的血,几乎眦目欲裂,她瞪着通红的眼又惊又怒:“贺玉珠!你的人是要做什么?反了天了!他要造反吗?来人!来人!有刺客!”

“造反?造谁的反?”

冷脸许久的贺玉珠突然笑起来,她软下脊背,靠在太师椅上,单手端着葭月新斟的茶,好整以暇地环视所有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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