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让王衍气恼无比,更是懊悔自己轻易中了别人的算计。但是给对方使绊子,却是用的这样轻描淡写的说法。
安排?什么安排?是处置还是封赏?这并州都督,是否又成了一个新的王浚,甚至是司马越,有威胁天子的可能?
而那“反间之计”,更是暗藏了不少玄机。
小皇帝面上果真越发凝沉。他刚刚仿照王衍的手法,用离间计逼杀了司马越,还未品尝胜利的果实,北地三州就因一个反间计,地覆天翻。
原来这世上,真有名利财富无法打动的忠臣良将。但是这样的臣子,效忠的可不是他这个天子。连杀两名朝廷重臣,还深入蓟城,把王浚一家都屠了个干净。这羯奴,可曾把天子放在眼中?而能用这员猛将的梁丰,是他能够掌握的人吗?
怀疑的种子,已经落入了心间。小皇帝原以为除掉了司马越这个权臣,总览大权之后,就能一展手脚重整天下。可是实际呢?苟晞暂且没有入朝的意思,几万大军还在豫、兖为自己谋夺地盘。匈奴已经侵占了雍州,打下了弘农、上洛两郡,彻底占领了司州大半。而原本安排在河北,镇守司州半壁的奕延,又撕掉了敷衍的假面,再次投向旧主。
如此一来,孤坐洛阳,他这个天子,又与周天子何异?
原来自己亲手提拔的刺史,也是这副模样。他还有能信之人吗?
可是即便猜忌,司马覃不会把这些表露出来。沉吟片刻,他道:“梁卿此次功高,不如兼领冀州都督,封邑万户,进安北将军。幽州诸军事,暂由辽西郡公段务勿尘兼领。”
只一句话,就让王衍心中有了定数。段务勿尘虽是鲜卑人,但是娶了王浚的女儿,又在并州折损不少人马,对于梁子熙定然心怀不忿。让他暂领幽州都督,就是为了遏制并州的崛起。因此不论再怎么加官进爵,小皇帝对于梁子熙的猜忌和不满也已藏下。
现在动不得你,但是手段,该用还是要用。王衍可比任何人都清楚,面前这位小皇帝的聪慧。而这聪明,若是一味被压制威胁,便会化作猜疑。一个聪明又疑心深重的天子,是好对付的吗?只要让他掌了权柄,自有梁子熙的苦头。
把心思藏在了心底,王衍拱手称是。很快,使臣便携着诏书封赏,离开洛阳,向着并州而去。
※
在壶口关停了一晚,梁峰就驱车回了潞城。实在是奕延身上伤处太多,急需静养。梁峰也就收起了回晋阳的打算,准备呆在上党处理未了杂务。
对于这决定,段钦显得有些焦虑:“主公还是当早早返回晋阳。并州初定,当安定人心。”
“并州是定了,但是冀州还要打上些时日。我不在晋阳,反而能让孙别驾放手施为。”梁峰没有采纳谏言,淡淡答道。
听他这么说,段钦只得转回公事:“之前奕将军所言不差,当日营啸时,有些虎狼营兵士趁乱脱逃,半数返回赵郡,还有些去了邺城。这次折损,实数当不超过一千一百。可惜尸身军牌都未留下,暂时无法准确清点。”
军牌是梁府一系兵士的身份明证。若是阵亡无法收尸,可收回军牌立衣冠冢。然而这次一路都凶险无比,大部分人的军牌未曾拿回。
梁峰轻叹一声:“等到邺城那些兵士返回,再次点算一遍人数。所有确认阵亡的将士,名讳都要记在军志之上。另外,虎狼营提军号,参战兵将晋升三阶,军田翻倍,遗属全由刺史府赡养。无嗣者可过继子嗣,有嗣者直接入崇文馆进学。”
这封赏,乃是最高待遇。不过这些人,有些比段钦投来的还早,都是嫡系中的嫡系。如此大的损耗,哪能不郑重待之。
段钦点了点头,又道:“还有奕将军。毕竟有官职在身,是否……”
他的话还没说完,梁峰就摆了摆手:“奕延伤势太重,冀州统兵之人换成张和吧。此次还要等天子旨意,说不定州内诸官要有大动。等回了晋阳,再细细安排。”
这是应有之义。若是拿下冀州,就要安排一整套官吏进行接管。这可是个大工程,哪是三两句就能定下的?
不过段钦想说的,并不是这个。犹豫片刻,他终于还是俯首:“下官这便去安排。”
简单处理了一下公务,梁峰也未在前堂多待,直接回了后院。现在崔稷家眷都住进了太守府,空置的院子并不很多,梁峰只占了一个院落。还很不见外的把奕延安置在院中偏厢,就说是为了方便诊病。
这可有些不太合规矩,但是奕延是此次大战当之无愧的首功之臣。梁峰的厚待,也未让人生出什么想法。
没回自己的房间,梁峰直接推开了奕延卧房的门扉。见到榻上那人,他微微一愣,走上前去,伸手捉住了对方的下巴:“你剃须了?自己剃的?”
奕延面上已经恢复了光洁一片,杂乱的胡茬清理干净,连头发都洗过了。洗头必然是婢女伺候,但这胡子刮的不怎么像样,颊上都割出了几道口子。明显是有人亲力亲为。
指腹在那人面上拂过,梁峰摇了摇头:“手还没好利落,怎么不让仆役来?”
奕延面上带出些红晕,低声道:“不惯让旁人剃须……”
梁峰眉峰一挑:“胆子不小,也不怕割伤了脸。”
这话倒是让红晕退了些,似乎有些真是的焦灼了,奕延道:“我下次不会如此莽撞……”
梁峰打断了他的话:“有伤在身,这些就别讲究了。等到伤好了再说。”
说着,他放开了奕延的面颊。毫不意外的发现那双蓝眸黯淡了少许。这小子,还真是转了性。梁峰在心底苦笑起来。也不知是那天哭的有些难堪,还是身体实在吃不消,精力不济。奕延这两日乖的不像话,简直像是小心翼翼呵护梦境一般。生怕自己一个不慎,让这好不容易得来的美梦再次破碎。
这份小心,害得梁峰都有点无所适从了。若是平日,说不定他还会调笑一番。但是奕延伤的确实不轻,又劳累过度,医生特地吩咐要克制情绪,暂时不能大喜大悲。梁峰也就歇了心思,两人相处反倒是回到了相敬如宾的状况。
不过对这“缓慢”进展,梁峰倒也没啥抱怨的。说实在的,他更需要一些时间消化适应。对于奕延来说,这是突如其来。对他自己难道就不是吗?
慢慢来,顺其自然好了。
“段主簿已经查过了,当时营啸之后,是有百来人逃了出来。这次阵亡之人,也会厚赏抚恤。”梁峰转过了话题。
听到这话,奕延神色又黯淡了两份:“虎狼营伤了元气,怕是难复旧观。”
“只要有人活下来,建制就不会消失。虎狼营非但不损,还当扩军。这此轻骑破敌,以一当千的战例,将会随着军志流传。如今跟拓跋部结盟,马已经不是问题。再练出一支同样的强军吧。”梁峰神色变得郑重起来。
荣誉称号向来是军队的灵魂。在建立三大营之初,梁峰就着重考虑过方面的事情。那些惨烈雄壮的战史,只会随着军队的名号流传,成为荣耀和军魂所在。而有了这种精魂,建制就永远不会消失,只会越打越强,越打越凝聚。奕延这次的作战,着实不负虎狼之名!
奕延的呼吸急促了几分,微微垂下了眼帘:“谢主公。”
这次打掉了虎狼营大半老兵,还是他亲手带出的精锐,始终让奕延心有所愧。可是这一仗的艰难,乃至疯狂,又无可避免。两厢叠加,成了种折磨。主公这话,非但对自己,对于那些失了袍泽的弟兄,也是莫大安慰。
见奕延如此动容,梁峰心中也是一拧。他打过的仗,数都快清楚了,却还是第一次如此震动。幽州一役,艰难可想而知。
轻轻拍了拍他的手臂,梁峰道:“再睡会儿吧,等到吃饭时,我叫你。”
跋涉太久,奕延脚上都磨脱了一层血肉,更要命的是之前坠马,他小腿上似乎骨裂了两处。也不知是怎么坚持走回司州的。现在牢牢包扎,根本没法下地。加上疲劳过度,一天到有大半都睡在榻上。
奕延点了点头,但是并未直接躺下,而是伸手,轻轻抓住了梁峰的手指:“主公若是无事,陪我片刻吧。”
陪着他,看他睡觉吗?轻握的那只手上净是崩口,粗糙的宛若砂纸,掌心还缠了不知多少绷带,就如他本人一样,跨越生死边界,又硬生生拼凑回来。梁峰没有挣脱,就那么任他握着:“我在这里。你睡吧。”
得了允诺,奕延这才放心的躺了回去。没花多大功夫,就再次陷入沉眠。
那手是干燥的,因为炎症,多多少少有些发热。然而只是这么简简单单的轻触,就让梁峰的心安宁了下来。往后靠了靠,他换了个更舒服的姿势。交握在一起的手,始终未曾松开。
第277章难耐
洛阳城中的旨意,来得比预料中的还快。得知梁峰身在上党,使臣便转了个向,直接入潞城宣旨。
迁安北将军,兼领冀州都督,封邑万户,甚至连梁荣都得了个关内侯的封赏。一样样都证明了朝廷采纳了梁峰的奏报。这次幽并之战,错在王浚。
然而梁峰和一众幕僚,却没有太大的喜意。只因他们从使臣嘴里得到了另一个消息,段务勿尘成了新任的幽州都督。
幽州就算地处边陲,也从未让异族领过都督一职。选段务勿尘,用意实在是太明白。他可是王浚的女婿,并且在刚刚结束的幽并大战中,折损了足有三万精骑。封一个明摆着不会对并州手软的新都督,会是什么用意?
“朝廷对主公生疑了。”段钦面色有些难看。这次袭杀王浚,看来还是触了小皇帝的逆鳞。在想取得朝廷的信任,恐怕就难了。要知道主公现在还远远未到可以自立的时候。
“有传闻,司马越和苟晞之战,就是洛阳宫中那位挑拨的。有这么个封赏,也不奇怪。”梁峰冷哼一声,“看来要在幽州内部使些手段了。王浚的女婿可不止一个,而且骤然得了便宜,怕是会惹人眼红。”
他倒是看明白了,小皇帝虽然年幼,但是政治手腕和意识当真不差。自己都露出争霸姿态了,被天子猜忌可不理所应当?反正现在大权旁落,诏令的作用并没有想象中那么大。最值得在意的,仍是幽州这个紧邻。
段氏鲜卑的先例,估计会让不少人眼馋。这次大战,除了王浚外,就属他们损兵最多。旁边其他几个鲜卑部落,不会生出念想吗?而且这次领兵的,可是段疾陆眷。身为世子,损失了那么多大将亲兵,是不是也会动摇其地位?段务勿尘的儿子可不止一个,从中挑拨,不过举手之劳。
段钦颔首:“主公所言不差。如此一来,要尽快返回晋阳了。”
非但要回晋阳主持大局,还要把张宾、温峤等人都招回来。冀州刺史丁邵病重,已经向朝廷请辞,必须尽快推荐一个心腹过去执掌州郡。还有王屏那个魏郡太守的位置,也不可能轻易放过。
千头万绪,怎能滞留上党?
梁峰这次倒是没有拒绝,颔首道:“明日便回去吧。”
前堂简简单单做了决断,回到后院却遇到了阻力。奕延寸步不让,非要跟梁峰一起回晋阳,不愿独自留在上党养伤。
去晋阳少说也要三四日,路上颠簸,实在不利于养病。可是奕延态度坚定,又提出了冀州军事安排的事情。于情于理都无法推拒。无奈,梁峰只得把自己备用的减震马车让了出来,供奕延乘坐。
就这样,带着车马随扈,一行人向晋阳驰去。
※
有人在叫喊。声音穿过浓烟和烈焰,断断续续,歇斯底里,犹如鸮鸟夜啼。鲜血溅在了脸上,腥臭浓稠,抹都来不及抹。奕延奋力挥舞着长剑,与那些面目狰狞的敌人拼杀。斩落手臂,割开脖颈,还有肚腹,只要捅入后要往上提那么一下,血糊糊的肠子就涌了出来,拖成长长一条。
他一刻都未停下。身旁的尸首越来越多,阻的他行动都艰难了起来。可是远处,仍有人在惨嚎。
他必须冲出去!只有冲出重围,才能带着部众逃出这修罗场!奕延咬紧牙关,用力一夹马腹,想要催促逐日越过尸山。可是这次,乖顺的马儿并未听从指挥,它发出一声哀鸣,栽倒在地。
毫无防备,奕延被摔下了马背。头颅狠狠撞在了地上,脑袋嗡的一声宛如群蜂炸响。浑身上下像是被撕裂了,痛的难以忍受。可是他仍旧挣扎着爬了起来,想要回头去看自己的爱驹。他没看到逐日。入目的是一张被血肉模糊的脸,口中、鼻中、耳中都有污血涌出,早已辨不出面容。
那血人哭着叫道:“为什么?为什么?”
一把刀插在那人胸前,刀柄正落在自己掌中。为什么要杀他?为什么不救他?
那人是谁?是和自己一起入府的同乡吗?是之后征召的兵士吗?奕延知道自己认识他,可是全然叫不出那人的名姓。热腾腾的血顺着刀柄淌在了手上,像是被火烧着一样,奕延松开了长刀。
然而在松手的一刹那,那人烧着了,如同晃动的火球,高声惨叫。奕延踉踉跄跄后退两步,想要找到离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