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随后起身,进行每日必须的操练。一套刀法,一套枪法,还有蛙跳、俯卧撑、引体向上这些从主公那里学来的技法。七月暑气还未消去,哪怕穿着单薄衣裳,汗水也如淌水一般。但是奕延一声不吭,只是沉默的按照标准,完成一个个动作,浑身肌理宛若绷紧的弓弦,充满了力量和蕴藏的杀机。

所有训练完成之后,天色已经暗了下来。取水沐浴之后,他随意披上一件单衫,来到了书房。饭菜已经摆上,一如既往,有肉有饼,跟军中的伙食也无甚差别。吃完之后,他便取来兵书,边看边记,学了起来。

若是有人说,上党都尉,梁府主帅,每日都是这样打发闲暇,定然有人会难以置信。莫说令狐况那样的世家子,就是吴陵这样的军汉,在没有战事的时候也少不得吃酒作乐,消遣放松。他们这种刀口舔血之人,下得战场,往往比其他人要放纵不羁。只因没有人比他们更了解什么叫朝不保夕。只是一枚冷箭,就能要了自家性命。换来官职赏赐,不用来吃喝玩乐,还能做些什么?

然而奕延从未如此。从认字到现在,也不过短短三年。他的书房里,还有太多未曾读懂的兵书、史书。主公告诉过他,要熟读这些书本上的东西。若是这些东西,能让他麾下多些活命之人,他愿意多读上几册。

笔锋沙沙,落在微黄的麻纸之上。那字迹,有些像梁峰的手笔。但是没有对方的洒脱从容,反而多了几分锋锐,银钩铁画,似能入木。

就着火烛看了小半个时辰,奕延放下笔,揉了揉眼睛。这也是主公教的,读书不能太久,也不能都放在晚间,以免伤目。他是靠眼睛吃饭的,若是视力欠佳,如何操弓纵马?

如果今时今日还伴在主公身侧,接下来他们很可能会下几盘棋,或是拿出琴来,一人弹奏,一人聆听。甚至谈谈兵书,谈谈古事,对着沙盘推演一下当年那些名垂史册的战役。亦或什么都不做,只是燃香饮茗,偷得半日闲。

那筋骨分明的手,垂了下来。奕延睁开了灰蓝的眸子,望向身侧。满室寂寥。

他有多久,未曾自自然然伴在那人身侧了?

夜风拂动窗棱,发出咻咻轻响。奕延起身,来到了书房另一侧,从木箱中取出锥凿,继续未完成的活计。他刻的,是一块玉牌。玉是上好的羊脂白,花了他不少薪俸。上面的每一道纹路,都是他亲手雕琢。

他的父亲,是乡里有名的佛雕师。他也学了些手艺。只是不算精湛。先是花草,之后禽兽,随后才是鬼神,而神佛,永远只能放在技成之时。这是祖上传下的规矩。

他的手艺不算精湛,然而此刻,刻得却是一尊佛。衣褶飘飘,眉眼舒展,在端庄之余,多出几分婉约柔美。就如梦中之人,落在了白玉之上。

这是他心中的神佛,也是唯一能够压住那些躁动和不安的法子。似乎只要凝神静气,就能一点点接近心头所念。也许终有一天,惟妙惟肖的佛像,能挂在那人颈间。

叮的一声,金玉相碰。奕延似忘却了所有烦恼,静静的雕琢着,膜拜着,这小小的玉佛。

翌日,梁峰醒来便投入了繁忙的公务之中。毕竟离开上党这么长时间,又起程在即,还有不少事等他决断。然而从早忙到晚,当终于能够坐在书房,喘上口气的时候,梁峰心中又烦躁了起来。

把事情放在那里,装作视而不见,终究不是他的习惯。再有几天,就要赴任,不能再拖下去了。

“唤奕都尉前来见我。”最终,梁峰还是对开口吩咐道。是该重新厘清这团乱麻了。

然而传令下去,人来的却有些慢。喝了两盏茶,又批了不少文书,门外的脚步声才姗姗来迟。梁峰不由放下手中的笔,正襟危坐。少顷,屋门被推了开来,那高大身影,走进了书房。

来人额上有汗,身上有土,显然是一路赶来的。梁峰后知后觉反应过来,他可能是去城外马营了。但是人都叫了过来,说这些也没甚用处。清了清嗓,梁峰对身旁侍女道:“苍岚,命人都退下去。”

苍岚一如既往沉默的行了个礼,就退出门去。奕延那英挺的眉峰微微一皱,缓缓跪坐在了梁峰面前。这样的情形,他碰到过一次了。主公主动的传唤,又屏退左右,找他来说什么,其实并不难猜。

看着奕延那极为执拗,也极为坚定的目光,梁峰轻轻叹了口气:“伯远,两日之后,就要北上晋阳了。此次前去,你的任务着实不轻。要同晋阳人马一起抗击匈奴,甚至可能要应对朝廷派来的宁北将军……”

梁峰顿了一下,才继续道:“……事关并州存亡,不可轻慢待之。”

“末将晓得。”奕延沉声应道。

他的神情太过镇定,让梁峰忍不住眉头紧皱:“既然如此,你那些……乱念,还是收住为好……”

在“乱念”一词上,梁峰的声音不由轻了一分,然而还不待他说完,奕延便截住了话头:“主公自可安心。末将从未因私心,耽误公事。这点,末将还是懂的。”

听到这话,梁峰也有些哑口无言。因为这么长时间,他确实从未察觉到,奕延心里还有别样的想法。就算突然变的冷了些,疏离了些,他也把情绪掩饰的极好。别说耽搁正事了,就是朝夕相处的自己,也都未曾察觉。

见鬼的,他怎么会没有察觉?!

然而这样的话,可不是现在该说的。梁峰的神情更加严厉了些:“你可想过,我不喜男子?”

奕延的身体微微颤动了一下:“主公在我面前手刃了严籍那狂徒,我自知晓。”

不说,梁峰自己都忘了。是啊,正是在这上党太守府中,他杀了向自己献殷勤的严太守,夺了这个位置。而那日,奕延是在场的。

等等,正是那时,奕延才察觉了到这段畸恋吗?

简直比预料的还要头痛,梁峰顿了顿才道:“既然如此,退一步,不更好吗?我视你为弟子、知己,毁了这些,岂不可惜?”

话一出口,梁峰就后悔了。因为毁了这些的,恰恰不是奕延,而是他自己。若没有当日毒发乱了神智,奕延恐怕能把这些心思埋一辈子,不会越雷池半步。可惜,阴差阳错,让一切变成了枉然。

目中闪过一丝苦痛,奕延垂下头颅,伏在了梁峰身前:“我能骗过主公,却骗不得自己。主公自可厌我辱我,我却不能离了主公。”

他的声音并不大,但是每一个字,都透着沉甸甸的重量。激的梁峰背上的寒毛都立了起来:“若是我因此,定要远你呢?!”

奕延猛地抬起了头,一双炽热的眸子,凶狠地印在了梁峰身上:“我会让主公,无法弃我而去!”

那眼神,是具有攻击性的。若是后世,有姑娘遇到这样的追求者,怕是直接会生出惧意。把人当做变态处理,逃的越远越好。但是梁峰不是姑娘。他谈过无数场“恋爱”,深谐一切套路和手腕,却从没有一个,会用这样的话,这样的态度,来发起追求。这已经不像是温文尔雅的示爱了,反倒像捕猎和战斗,不死不休!

然当他察觉到这一点时,心跳竟然快了几分。“战或逃”是人类不可避免的天性,梁峰从未选过“逃跑”。

神思只是一晃,梁峰立刻稳住了自己。那攥紧的拳头,捏得愈发紧了:“到底是什么让你执迷不悟?因为这张脸?若是我为你找个更俊美的男子呢?”

奕延的表情像是抽了一下,不知是苦还是痛。他的唇,也抖了两下,方才发出声音:“不会有人,似主公这么对我了。”

是啊,不会再有这么一个人了。把他视作真正的人,而非粗鄙丑怪的胡虏。从第一眼相见时,那人的态度就从未改过。不因他的皮相,不因他的身份。如此,珍而重之。

奕延不知自己是何时喜欢上面前之人,也许那四目相接的一瞬,就注定了一生沉沦。

梁峰哑住了。劝一个深爱的人不爱,甚至比劝一个想死的人不死还难。因为爱,终归是世上最易让人痴迷的东西,可令人生,亦可令人死。

奕延却没有就此乘胜追击,而是再次深深跪伏在地:“主公勿忧。末将,自有分寸。”

什么分寸?看着那只会为自己折下的脊背,梁峰心中甚至都生出了几分同情。这对奕延而说,真的不算公平。可是身为局中人,他又能怎么做呢?

见面前人久久不答,奕延也未再多言。缓缓站起身,如同来时一般,退了出去。

当那身影彻底消失不见时,梁峰才呼出了胸中憋着的一口气。他是见过同性之爱的,甚至自家发小就有一个爱的死去活来的伴侣。他们亦如世间恋人一般,爱的真挚隽永,十数年未曾分离。这样的爱,梁峰并不歧视。只是这些深情——无关性别——从不在梁峰的人生规划之中。

他可能有羡慕,可能有感叹,却不愿真正触碰。只因他清楚,自己不是那种可以付诸真心的人。

直到今日。

微微的颤抖,再次冒了出来,就像瘾症爆发的前夕。梁峰用力按住了膝头,也压住了那来自体内深处的东西。已经闹成这幅模样,就不需要其他来添乱了。既然奕延都说能克制,那便按照另一种方法来吧。任何时候,时间都是最好,也是唯一的解药。

只要再给他们一些时间,来缓和这一切,就足够了。

略显疲惫的,梁峰缓缓合上了双目。

第199章行难

“永明已经占下冯翊了?好!不愧是吾家千里驹!”听到最新战报,刘渊不由喜形于色,高声赞道。

这些天,他时时关注着西面战事。几日前得知刘曜一举攻陷长安,二话不说便增兵两万,想要彻底占据长安。谁料援兵还未到,刘曜就弃城而去。听到这消息,可把刘渊气坏了,谁料肚里的邪火还没发出来,又传来了刘曜攻占冯翊郡的消息。

长安距离平阳郡终归是远些,但是冯翊郡就不同了。非但直接与平阳接壤,又能对河东成包抄之势。加之潼关一下,进逼弘农也有了门路。如此一来,司州半壁都要归于汉国,倒是比打下孤零零的长安,要划算许多。

这下积攒的怒气立刻消弭干净,刘渊哪能不抚掌大笑。看来丢了长安,也不能怪在刘曜身上,反倒是此子果决,让汉国胜上一筹。

“恭喜王上再下一城!”尚书令刘欢乐拱手贺道,“而且此次攻长安,乃是趁日食之便。看来当初上党之事,颇有蹊跷!”

这也是此次长安大捷的重要收获之一。刘曜称他命晋国太史令署职官,推算出了日食的时间,故而才能一鼓攻克长安那样的坚城。那反过来说,当初上党在正旦突然发兵,攻下阳邑,是不是也是算出日食,刻意而为呢?

若是果真如此,那病秧子的胆量可就太大了!

一旁大将军呼延亮冷哼一声:“听闻梁丰升任并州刺史了?难怪会发兵攻占祁县。等他入主晋阳之后,并州局面,怕是难捱了。王上,不如趁早发兵,再攻上党!”

听重臣这般建议,刘渊眉头微皱:“日食一时,姑且算是梁子熙使诈,但是落雷总是有的。若是冒然兴兵,将士们说不定会生出怯战之心。”

“此事定然也是花招!”呼延亮厉声道,“那梁子熙伪称佛子,说不定收了什么能施法的奇人异士。不如在军中准备些污血秽物,等到临战之时抛在阵前,定能破其异象!”

这也不失为一个办法,阶下众臣纷纷称是。刘渊却没一口应下,而是道:“也不急于一时。并州大战数载,又有离石蝗荒,就算打下也无甚好处。但是河东不同。如今要务,还是先占河东!”

河东郡可是真正的丰饶之地。不说那些良田沃土,只是河东诸世家,就是大大一块肥肉。闻喜裴氏、毋丘氏,安邑卫氏,哪个不是一顶一的豪门?汉国与他们可没什么交情,若是不降,便只有死路一条。侵占这些阀阅的田产家财,该有多少入账?

更何况,河东还有盐池!如今晋国兵马齐聚荆州,正跟伪帝司马颖打得不可开交。冀州大乱,青州、扬州也有反贼,雍州刚被搅成一锅烂粥,又被刘曜占去了冯翊。哪里不是兵力匮乏?而河东同弘农、洛阳还隔着条黄河,就算晋军想回兵来援,也是无力。可以说此刻,才是发兵的最好时机!只要占了河东,就是占了大大一座钱库粮仓,那些燃眉之急,顿时烟消云散。

沉默良久的侍中王育也道:“且不说河东之重,单是梁子熙那刺史名头,就有机可趁。若是此子入主晋阳,压不住旧臣,或是跟领兵之人发生冲突。届时无需一兵一卒,就能让并州陷入大乱!”

这才是刘渊最想看到的事情。抚须一笑,他道:“王侍中所言,深得孤心。听闻刘虎最近也投汉之意,不如让他联合白部鲜卑,从新兴郡一路攻打晋阳腹背。如此,待河东安定之后,也能从容应付并州兵马。”

刘虎乃是匈奴右贤王去卑的孙子,号铁弗氏。之前一直自理门户,现在可能是见汉国势大,起了投效之心。若是他能联合鲜卑人攻打晋阳,可就为自己争取了大大的喘息时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