跟上。登时,烟尘四起,奔马如电。城中百姓如何见过此等场面,无不战战兢兢,噤若寒蝉。梁峰唇边却露出笑意,看着为首那匹花白骏马疾驰到了面前。
拉住缰绳,奕延翻身跃下马背,单膝跪在了地上:“何劳主公出迎,属下愧不敢当!”
在他身后,孙焦、王隆,以及其他将领也跪在了尘土之中。杀气腾腾的大军,顿时变作温顺羔羊,向着他们唯一的主人屈膝。
看着跪姿也挺拔无比的羯人青年,梁峰掩不住目中的赞赏。从一个只知蛮力的勇将,成长为能够娴熟利用兵法,统帅大军的将帅,是何其的不易。只是此战,就足以让奕延名声大噪。当初自己用霍去病激励他学习兵法,如今看来,他已经颇有冠军将军的才干威风了。
面上露出笑容,梁峰上前,扶住了奕延的手臂:“若无伯远此战克敌,百姓何能安居?诸君英勇,堪为我上党壁擎!”
他的声音清亮,回荡在宽阔的城门之前,亦回荡在所有人心间。
面对那双星眸中闪烁的赞赏和信任,奕延压下喉中梗意,高声道:“若无主公,何来我一众兵将?愿为主公坚守上党!”
像是打了鸡血一般,下面兵士也齐齐开口:“愿为府君坚守上党!”
这话,宛若清水滴入了沸油之中,引得夹道百姓,尽皆欢呼起来。他们也许不懂这样一支大军效忠的意义。但是所有人都清楚明白,只要有府君在,只要有这支劲旅守在上党,他们就能安居此处。不必为畏惧豺狼一般的匈奴贼子,也不必躲闪虎豹一样的昏官庸吏!
在乱世之中,还有比这个更加让人振奋的事情吗?
欢声如雷,震得偌大城郭都要为之颤栗。梁峰在心底轻轻舒了口气。这一仗胜得并不轻松,因此,更改让这胜果发挥最大的效用。而想要让一支shā • rén如麻的军队,始终拥有清醒的意识和人性,就要给他们荣誉感和归属感,给他们需要用双手保护的东西。
就如岳家军,就如戚家军,就如后世那支深入群众,百战不殆的钢铁队伍。
扶起奕延,梁峰笑道:“伯远随我一同回衙吧。”
扶着自己的那双手,坚定有力。面前那人,也不再只有病容。冬日里难得的阳光,让那挺拔的身姿如琼山玉树,也让那苍白面颊多出几分莹润血色,单单站在面前,就能压过世间所有。
对上那毫无瑕疵的笑容,奕延垂下眼帘,低声应诺。
漂漂亮亮完成了迎接仪式,回到府衙之后,梁峰可就没有外面那样的轻松神情了。开门见山道:“伯远,你看匈奴会否再次攻打上党?”
事关一郡安危,奕延立刻收敛心情,稍一沉吟,便道:“上党就在匈奴侧腹,他们恐怕不会就此放手。”
这答案,跟梁峰想的一模一样。上党的地理位置,就意味着和匈奴不死不休。这里不但与汉国的大本营西河国接壤,还是扼守着洛阳和邺城两座大都的要塞。莫说统治天下的野心和需要,只要展露了自己真正的实力,哪怕本着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鼾睡的心思,刘渊也不会放过上党。
长叹一声,梁峰道:“我也是如此这么想的,刘渊乃是一届枭雄,又岂会善罢甘休?若是匈奴再次攻来,之前的战术,恐怕再难起效。”
这一点,奕延也不否认:“若是敌军换了重甲,霹雳砲的效用便大打折扣。骑兵长矛更是只能攻其不备,我军亦缺乏重甲。用骑兵冲阵,终归是奢侈。”
不论是霹雳砲还是碰断长矛,说白了都是死物,这次能有如此丰硕的战果,完全取决于指挥者的战术运用。若无坚壁清野和烽火开道的心理施压,他们完全不可能锁定敌军的行军路线,并且在西漳坡摆下阵势,以逸待劳。之后的骑兵突击,更是趁敌军大败,士气不振,军心不稳,无法顺利结阵,才能一鼓而破。
如果敌人换上重甲,光是霹雳砲射出的铁丸,就没法有效杀伤,之后的弓弩连射也会大打折扣。而若敌军摆好阵势,有弓弩手和骑兵在侧翼掩护,又怎么可能容忍一队身穿皮甲的轻骑兵持矛冲阵。就是在西方中世纪,槍骑也是必须重甲着装的,否则想要跨越步兵阵营中射程丰富的远程攻击,简直是白日做梦。
而最要命的就是,匈奴比上党有钱。怎么也是可以立国的庞大势力,只要有心,刘渊就凑出足够多的重甲。但是梁峰这点家底,是万万玩不起重骑兵的。
“若是再战,必会是苦战。”梁峰开口,说出了两人都心知肚明的答案。就以上党现在的兵力和军队构成,是完全没有力量打反击战的。可是坚守的话,不论是屯兵还是梁府部曲,都要肩负耕种的任务。若是因战事耽搁了春耕,收拢大量流民,又没有足够粮食的话,上党自己就要乱起来了。
“可惜不能在战前使用火药,若是再有一个潞城大捷,恐怕才能让匈奴收敛几分。”奕延道。
火药是他们手上最大的秘密武器,用在正面战场,尤其是光天化日下使用,完全失去了它的震慑奇效。当知晓这是一种武器,而非法术之后,那种心理压制就会不攻自破。因此就算这一年里,火药的配方有了长足进展,最终还是未在迎敌时使用。
匈奴之前不碰上党,一方面是因为要和司马腾对决;另一方面,也未尝没有当初夜袭时的辉煌战果影响。这时代,是没有多少人能够克复“上天庇佑”这样的心理攻势。然而现在这一仗,打是打赢了,却把“神迹”抹了个干净。以后再想压制汉国,怕是困难了。
“潞城大捷……”听到这话,梁峰心头突然一动,想起了一件事,立刻起身道:“你随我来。”
不明所以,奕延跟随梁峰走向府衙后宅。如今太守府后宅,已经分成了几大块。梁峰父子只占了一个小院,其他不是分给崇文馆,就是辟给藏书阁,住了不少士子和教授。绕过一道院墙,梁峰带着奕延走进了一个小院。院中只有两三间房,别说亭台水榭,就连树都没几颗,简直寒酸到了几点。但是住着的人,却全不在乎。
推开屋门,梁峰就停下了脚步,只因屋中根本无法踏足。大小不一的纸团扔了满地,还有不少书册乱七八糟敞着。用于验算的黑板挂了五六块,每块上都涂得跟鬼画符一般,完全看不出写的是什么。一个发髻散乱,衣衫皱巴的男子正伏案写着什么,就算门开了,也没丝毫抬头的意思。
面上不由露出苦笑,梁峰开口唤道:“子乐!”
李欣似乎没有听到,伸手用持着的笔搔了搔发髻,又把头发弄得更乱了一些。
这副样子,梁峰能忍,奕延却不能。黑着脸大步走上前,他一把抓起李欣面前的书稿,冷声道:“李教授,主公来了!”
“你这……”猛然被没收了验算稿,李欣破口就想大骂。不过好在他的神经没有粗壮到面对奕延那副可怕面孔,也能旁若无人的地步,话说了一半,赶紧住口。
眼巴巴看了看被对方劫持的稿子,李欣只得起身,对梁峰行礼道:“不知府君有何贵干?我刚刚算到关键时候,能不能把稿子还我?”
真是三句话不离本行。梁峰一哂:“来找子乐,自然是要事。我记得之前你跟稚川似乎讨论过一些天文事宜,把他气得不轻?”
听到梁峰这么说,李欣冷哼一声,鼻孔都快戳到天上了:“那小子数理不行,还倔的要命。跟他探讨,简直浪费时间!”
梁峰可不管对方怎么挖苦葛洪,直接亮出了来意:“你们讨论的,可是日蚀一事?”
第160章
自古以来,天文星象就为世人所重,尤其是日月之蚀。只因它行成的规则关乎日月这两个最关键的星体,故而有“历法之验,验在交食”之说。也就是通过日月食的推算,来验证历法的精确与否。
李欣不是个天文学家,但是三角学本身就跟天文关系密切,历法中利用杆的不同影长确定季节和时令的方法,更是已经构成了余切表。在醉心三角函数之后,他对于历法和太阳光影的比例研究也渐渐上心,顺道也就研究了一下日食的推算。
这对他而言,只是小小的数学问题。但是对葛洪,却是个哲学乃至神学问题。虽然热衷大道,但是葛洪终究还是一个儒者,而儒家理论里的天人感应,正是自然万物和君王道德问题的交互作用。只因人君不德,才会引起天生异象。日食正是其中一样严重表现。
一个通过验算,推断出日食发生时间,并且嗤笑之前历法有误的数学家;碰上一个笃信天罚理念,日食跟历法推断有关,但是会因天子德行消失或出现的哲学家。所谓的“探讨”,必然不会怎么好看。
李欣的脸色更臭了:“是有此事。跟他说了日食的食限有误,而且算不准说不定是因为月亮视差造成了影响。他压根就不知函数之法,跟我胡搅蛮缠,最后辩不过我,还敢甩袖而去!食限怎能都按十五分来算?愚不可及!”
李欣嘴里的食限、视差是什么,梁峰压根听不明白。但是他清楚一点,李欣怕是琢磨出了一套推算日食的新算法,转过头来狠狠虐了葛洪,才让那个闷嘴葫芦一样的青年提到他,就一脸厌恶之色。
现在可不是帮他们搞好关系的时机。梁峰急急问道:“那明年,会有日食吗?大约在何时?”
“有!何止是有,还有三次呢!”李欣哼了一声,“最早一次,正是元月朔日。”
所谓“日食在朔,月食在望”,也就是指日食只发生在阴历朔日,也就是初一。而月食只发生在阴历望日,也就是十五。元月朔日,正是大年初一,正旦之日!
听到这个日子,梁峰不由暗道一声,天助我也!如今已经十一月了,距离正旦根本不剩几天。而匈奴那边,无论如何,也不会在正旦前发兵攻打上党。事实上,刚刚大败,光是粮草和人马筹备,就需要时间,在这两个月里重启战事的几率着实不高。
如果趁着日食发生搞些事情呢?眼中熠熠生光,梁峰问道:“不知子乐可能推算出日食的具体时辰?”
一年三次日食,怎么说也是惊世骇俗的事情,更是跟历法推算相差甚远。李欣都做好了同梁峰掐上一场的准备,谁料见这位府君根本没有置疑的意思,反而兴高采烈的追问时辰。
一拳打在了棉花里,让这个愣头青也有些失措。李欣干咳一声:“这个,怕是不太好算……”
说到底如今的天文学也不算发达,能够推出日期,已经极为了不起了。具体到时辰,就算掌管天文历法的太史来了,恐怕也说不出个所以然。
然而梁峰不管这个,对着李欣一揖到地:“此事关乎上党安危,还请子乐勉力一试!”
虽说李欣一心向学,根本不关心窗外事。但是他好歹还有个师兄,这些日子也被拉去研发霹雳砲,也听了不少匈奴如何可怕的言论。这个上党,他待得舒服,师尊注疏的《九章算术》更是成了崇文馆的标准教材。就算再怎么不同世理,他也清楚还是留在此处更好,如果推算日食能让上党更安全,那么算算又何妨?
犹豫了片刻,李欣搔了搔乱掉的发髻:“那我就试试吧!”
有了李欣这句话,梁峰心中一松,立刻让奕延把书稿还给对方,退出了小院。
在院外站定,奕延眉峰紧皱:“主公,天狗食日又和上党有何关系?”
虽然极看不惯李欣那副轻狂模样,但是听完了全场,奕延还是明白主公关心的只有日食发生的时间。然而天狗食日,旁人躲都来不及,凭这个又怎能保住上党?
“有一点,你并未说错。”梁峰长叹一声,“除非再来一个潞城大捷,否则匈奴绝对不会退。如若放任匈奴来犯,明年上党只会是一片焦土,就算把收留的流民全部投入战事,也未必能保住全境。”
还有一点,梁峰没有直说。一旦战败,他身上的佛子光环便会大打折扣。没了这个鼓舞人心的保护色,对于上党军民的士气影响也极为可怕。让好不容易打下的基业,因战火被烧成一片白地。这样的事情,梁峰不想再次经历。
“因此,这次机会,尤为重要!”看了身侧那人面上的表情,梁峰一哂,“若是在日食出战,你可害怕?”
奕延沉默片刻,方才道:“若为主公,属下不惧。”
这话隐藏的意思极为简单,若不是为他,奕延恐怕也不会选择这种时候出战。这就是天象异变,带来的可怕影响。就算胆大勇武如奕延,也不能完全杜绝日食带来的影响,其他人,能逃过吗?
“那就好好用起来吧。”梁峰迈步向后堂走去,“这次,我们要设定一个完美的计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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距离上次来府衙,已经过去很长时间了。葛洪端坐在客席上,心中有些压不住的困惑。梁太守向来奉他为上宾,若是有事,会第一时间前往西山道观,根本无需他亲自跑腿。这样的礼遇,自然让葛洪极为受用。加上那些自己从来未曾见识过的奇思妙想,让他留在了上党,潜心炼丹格物,学习医术。就算是匈奴攻来的战火,也未让他生出一星半点离开的心思。
但是今日,府君